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 20 世纪世界诗歌译丛第三辑,全以黑色为封面。于是,我们在一片漆黑之中与一个短命的诗人相遇,他就是波普拉夫斯基( 1903 —— 1905 年)。 当你读完这位俄罗斯流亡诗人的作品,你会觉得这套书的封面简直就是以他的诗歌为基调定做的,因为整部诗集似乎从头至尾都在吟唱死亡。我们看到诗歌中的抒情主人公“永远只能交还给你 / 一个垂死的心灵”,展示他“垂死的快乐”;我们听到“死亡在遥远的黑暗中呼喊”,“死神对青年的我曾经歌唱”:“死去的人多么幸福”,“死者是轻松的”,“死亡是轻松的”,“死去吧,忘掉琐事和痛苦”,“夕光中的春天谈论死亡”,“生命对死者而言是那么轻松”,“死亡的大门口一切安谧”……这些来自不同诗作的死亡的歌唱和符咒,提示着诗人内心深处的强烈的死亡冲动和释放的巨大快感:“我掉入太阳 / 我将飞翔并消逝”。 在波普拉夫斯基这里,我们又一次地看到,诗人的生命成为其诗歌的印证,他在 32 岁的时候死于过量吸食海洛因,用躯体而不再是笔墨完成最后的死亡之诗。残酷一点地说,他的死去在他留下的诗篇面前显得不那么重要,因为这些诗篇已经真正展示着一个诗人的“向死而生”,他已经无数次地在他写的诗歌中活着,死去和再生,他以肉体在人世间极为短暂的旅行完成对精神密度和强度的永远的测量。正如波普拉夫斯基在他的诗歌中惯于采用“逆喻”手法一样,死亡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为生命的礼赞,死亡意象的如此频繁地降临,与其相伴随的是对生命本身如此细腻、温情而深切的体验。 诗人的生命抗拒着分裂而分裂却无所不在:“我渴望生活,茫然而痛苦, / 渴望破碎和消失,但不是等待”,“我喜欢在光秃的山上水流的争论 / 在雷电和雨水之间,在奇特的词语之间, / 我喜欢鹞鹰们的聚会,我喜欢天使们的堕落”。这种分裂的情状如锋利的刀刃将世俗的生活划开一道口子:“我们小心守护亲昵的闲暇 / 不由分说地躲避开幸福”;即便是在热恋之中,当“我的灵魂再次冲出冬天的黑暗”,“整个世界都展开在我的眼前”的时候,诗人依然感到“那是痛苦的和太阳的娱乐世界”。正如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加耶夫所说的,波普拉夫斯基“感到内心存在着怜悯和残忍的斗争,对生命的爱和对死亡的爱的斗争”,“感到了在自身和上帝之间的黑暗”。 这种分裂造成的紧张,化成了波普拉夫斯基诗歌中那些联翩而至、突然转捩、跳跃闪烁的意象,在它们令人目不暇接、神奇飘逸、神秘怪诞的背后则是灵魂的支撑:“不朽的灵魂摇晃月亮蓝色的水 / 春天的火焰在鲜花的清真寺中燃烧起来 / 日落的玻璃,蓝天的躁狂 / 报纸神圣的命令”。“灵魂”是波普拉夫斯基的诗歌中出现频率不亚于“死亡”的词语和意象,即便在没有“灵魂”直接现身的诗里,隐喻的翅膀也让灵魂的清风惠顾平凡的物象,制造出神奇的意象。或许正是分裂催生了灵魂的出场,或者说,是灵魂的强度,是灵魂的在场,敏锐地感受着分裂,也在努力地弥合着分裂,使诗人内在的紧张每每以平静、从容的语流占据我们的视听,进而冲刷我们的心灵,以致在“春天飘来,春天飘向夏天, / 生命疏忽大意地撤退进死亡”这样内敛而朴素的句子中,传达出彻悟而怜悯的境界,让人读来无法平静。 对波普拉夫斯基的诗歌作这种寻章摘句式的谈论不啻为一种糟蹋,最好的方式是一首一首地抄下来,一首一首地朗读出来。也许只有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才能更深切地感到,一个七十年前从俄罗斯来到巴黎的破落的贵族流亡者,一个很长时间里被文学史的烟尘遮蔽了许久的诗人,他留下的诗歌竟然还如此值得一读。与此同时,我们会对译者的出色译笔格外地心生感激和敬意。 (《波普拉夫斯基诗选》,汪剑钊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3 年 1 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