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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一些作家开始旁逸斜出介入文学评论，对自己心仪的大师经典进行重新解读，这几乎成为文学界的一道亮丽景观。余华的系列读书随笔、马原的《阅读大师》、格非的《塞壬的歌声》……，好评如潮，让作家自己也让出版者喜出望外。其中最突出的当数残雪，从卡夫卡开始，到博尔赫斯，再到《浮士德》、莎士比亚，还有但丁、《圣经》，残雪这几年由近及远，不知疲倦地进行着与西方文学大师的对话，先是出版了《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9)、《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最近又有一本解读《浮士德》与莎士比亚悲剧的专书《地狱中的独行者》出版，其势头远远超过了某些专业研究者。 读过残雪小说的人都知道，她的作品总是向我们展现一个又一个充满了混乱、梦呓、变形、夸张、非理性的荒诞世界，这些世界是如此的压抑、阴暗，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喘过气来。她的小说如同高居于山冈之上的城堡，充满了幽冥般的神秘气氛，似乎有路可走，却又无法真正进入。当我们读到残雪对她心仪已久的卡夫卡的解读的时候，我们似乎找到了理解残雪作品的道路。对于残雪而言，卡夫卡首先不是一个作家，而是另一个自我。残雪在卡夫卡身上看到了自己，对卡夫卡的解读即意味着对自己的解读。残雪为外界打开了一扇可以进入她那个梦魇世界的大门。 《灵魂的城堡》是残雪对卡夫卡的解读，也是残雪对艺术的一种领悟，对普泛的人的精神世界的一种探求，对“存在的可能性的发现”。卡夫卡是进入这个艺术殿堂的大门，在卡夫卡的后面，是一个纯粹的人的精神世界与艺术世界。这两个世界历来被认为是最为崇高的，最为神秘也最激动人心的。残雪用最纯净明亮的文字建构起了她理解中的那个心灵世界。这些文字与她的小说语言是两个极端，当她把自己的理解付诸于创作行动时，选择的却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词句，构成了阴暗疯狂窒息的意象与氛围。这似乎也是一种卡夫卡式的悖谬。 然而，仅仅把残雪的经典解读视为进入残雪世界的路径，理解为文学经典的副本，那显然不是残雪的所愿意看到的。对她来说，卡夫卡也好，博尔赫斯也好，歌德莎士比亚也好，她所希望的是与这些大师进行深层次的沟通，对她来说， 创作和解读都是在做同一种事情，那就是灵魂的探索。既是大师的灵魂，也是自我的灵魂。她曾经说过一段话，很好地说明了她的初衷 ：“ 在浩瀚无边的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里，有一些寻找光源的人在踽踽独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徒劳的寻找无一例外地在孤独中悲惨地结束。王国并不因此变得明亮，只除了一种变化，那就是这些先辈成了新的寻找者心中的星，这些星不照亮王国，只照亮寻找者的想象，使他们在混乱无边的世界里辗转时心里又燃起了某种希望。这是一种极其无望的事业，然而人类中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始终在前赴后继，将这种事业继承下来。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这两位文学上的先行者，就是寻找者心中的星。阅读他们的作品，就是鼓起勇气去追随他们，下定决心到黑暗中去探险。”(《属于艺术史的艺术》) 这种探险使得残雪流连忘返。她惊喜地发现卡夫卡、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的作品中那些透明而深远的艺术结构，其实就是作家本人的生存结构、灵魂结构，萦绕在作家心头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就是那种透明结构的本质，一切的创造都以它为前提。莎士比亚在 《麦克白》中所描写的， “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幽灵、麦克白夫人其实都代表麦克白本人内心的一个部分，麦克白夫人的死则表现了她内心自相残杀导致的最后的破碎，“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地狱中的独行者·解读莎士比亚的悲剧》) ;她深切地感受到那些经典作品中清醒的创作意识，博尔赫斯永恒不破的迷宫痛苦，向人们表明了人的承担痛苦的能力和人的灵魂的不可思议，还有那贯穿于其中的浓烈的诗的氛围以及彻底的虚无感，令我们为之叹息。残雪说，什么是诗性精神?说穿了就是人对死亡的态度。博尔赫斯那诗一般的小说使我们深深地感到，他以其坚韧的冥思，冷峻而沉痛的挺进姿态铸成了人的无畏的身影(《解读博尔赫斯》);对于残雪来说， 生命冲动本身就是一种 “否定的精神”，是一种恶的欲望，它不仅摧毁一切，而且消解自身，走向死亡。这就是《浮士德》中的恶魔梅菲斯特的形象。它似乎代表了内在的动力，被其催逼的浮士德正象征着艺术家的永恒宿命。“生命的意识表现为生之否定，向死亡的皈依。但否定不是目的，否定是种表演姿态，其目的是为了达到更为真实的生存，也就是以死为前提的浓缩的生存”(《地狱中的独行者·解读〈浮士德〉》)……。 残雪之于这些大师经典， 已不再仅仅是一种心仪，一种接受，而是穿越时间隧道的灵魂对话。她为我们点燃了进入“ 浩瀚无边的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的火炬。因为，这个黑暗的世界并不只是存在于残雪个人的内心，它是人类心灵的共同的居所。 (残雪：《地狱中的独行者》，三联书店 2003 年 1 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