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辛后再写诗是野蛮的,这是二战后阿多诺留下的传世名言。 的确,在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后,谁还能心安理得地呼唤缪司女神、触碰文学高堂?作为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尤其作为一名作家,往日的经历总是如梦魇一般缠身,挥之不去。有过集中营经历的艾默里( Jean Amery )曾说过,谁在集中营里经历了极度的羞辱和自我折磨,谁就再也摆脱不了被折磨者的存在。同样在集中营呆过的意大利作家普里默·列维( Primo Levi )和德语作家保尔·策兰( Paul Chelan ),包括艾默里本人,最后都选择了自杀,也许就是无法承受梦魇之重,不得不以此作为最终的逃避? 而凯尔泰斯坚持下来了,他几乎是唯—一个在写作中找到平衡的集中营作家。为什么?凯尔泰斯曾说,“对我来说——作为一个犹太人——首先就要接受这个民族一次又一次遭遇的道德挑战。大屠杀无疑创造了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目标必定是通过心灵之旅来弥补不可能弥补的生活现实——达到所谓精神上的净化。在我的创作生涯中,正是这种欲望激发了我的灵感。”凯尔泰斯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创作文学,而是为了生存而写作,为了生存而表述。正是在写作中,他获得了重生。 在《无形的命运中》中,凯尔泰斯得出的结论是:生存就是适应、屈从。被关进集中营,在别人认为这是厄运降临的时候,克韦什以自己的天真无知泰然地接受了一切。如何过日子?他回答:“一步一步就过去了”,既然无法抗拒那就顺应它吧。他一方面凭借自己对周围环境及事务的漠然与疏远,另一方面以极端的理想主义做自我分析和思考,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根据作者自己的解释,他对集中营的描写与其说是写了一场灾难,不如说是为了逃避灾难——他总是想远远地离开这场灾难,直到与它非常的疏远,直到它可以成为一种艺术素材。 到了《英国旗》,凯尔泰斯再次表述了“生存就是屈从”,但也已流露出屈从后面的抗争。他以哲学的思维方式,通过沉重、晦涩、复杂的字句表达了对专制统治的愤懑和鞭挞,对自由民主的渴望和追求。 主人公“我”在一群朋友的多次鼓动下表述了“英国旗”的故事。在专制统治下,作者表达为了生存“无法用语言表述”和想“用语言表述”的矛盾。“总是以‘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无奈与想‘用语言表述''的希望相较量(当然,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徒劳的)。不,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候,这种想‘用语言表述''的希望恰恰导向了一个目的,就是要将那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无奈(或者说要将其生命的本质)隐在朦胧之中,就是要将那条在黑暗中踯躅、在黑暗中摸索、并拖着黑暗之沉重的生命隐在朦胧之中。因为,这个年轻人(我)只有这样才能够生存下去。” 在弥漫着死亡威胁的编辑部里,书中的“我”渴望自由,而它只隐藏在“我不用‘肉票''就可以买到的炸肉排里”。“我”强烈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杀人犯”,“在那个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公正”。昨天还是令人尊敬、让人畏惧、受人奉承的“顶头上司”,今天就会被人斥为“狗一样的禽兽”,而那辆黑色的轿车,可以随时随地地将任何人拉走。随意的逮捕迫害,野蛮专制,仿佛刚从纳粹集中营的深渊走出来,又落入另一个不自由不民主摧残人性的火坑。这个城市就象一个巨大的监狱,每个人都是这座监狱里的囚徒,只不过是被视为“无期假释”而已。人们在当年战争废墟的瓦砾场上,重新建起了一片“和平废墟”。既是废墟。那么所谓的和平、民主、自由只能是幻像而已。 “我曾是塞朴·耶努”的自我介绍,使“我”认识了“不幸的时代”的“不幸的精英群体”中的一员。自由的剥夺、人员的随意逮捕清洗、财产的国有化使我意识到现实的过于沉重。现实中的塞朴·耶努只不过是一个“曾经的塞朴·耶努”而已,通过他,进而达到了对“现实中的自己”的否定。“也许,一个无须表述、已哑然逝去了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表述。”正如《笔录》结尾写到:“虽然,看上去我是在乘着火车旅行,但是列车上所运载的却是一具尸体。我已经死了。”对现实的“自我否定”,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自我的存在”。 为了生存,为了摆脱生活的沉重,“我”寄托于书籍和音乐。“我想,与其说是我获取了生活的体验,倒不如这样说:是这种生活,教我学会了在后来不幸岁月中借助书籍与音乐稍减自己痛苦的生活。”命运的变幻无常、随意的转换、随意的毁灭,同时又维持着彼此的平衡。这种生活总能提供某种形式的表述。一个人要在这种生活里生存,才能够创作,才能够表述。象征着自由的蓝白红三色英国旗,随着吉普车驶入苏军血腥镇压的广场,人们的掌声由稀到密,表达出对自由的渴望,车内人的手势由犹豫不决、欲伸还缩到挥摆起来,给人们带来了自由的希望,使人们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 凯尔泰斯的作品常常采用隐喻的手法,不太好读,但是那种极度痛苦给人带来的麻木,却是极具震撼力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深深融进了作者的创作,作品中常出现作者本人的影子,集中营给许多人带来的是厄运和绝望,给凯尔泰斯留下的却是爱和感激。苦难的经历使凯尔泰斯懂得,只有活下去,才能表述自己。凭着这个,凯尔泰斯不但活着走出了集中营,而且在以后漫长的几十年中,即使贫病交加,他都始终没有放弃希望,没有放弃对爱的信念。正如他在获奖致辞中说的:爱是人类最高境界,它存在于人类的精神国度,只有那些拥有爱,懂得爱的人才真正地活着。也只有懂得爱的人才有勇气面对人生中的巨大不幸,并在这种不幸中发现属于生命本身的快乐。 ( [ 匈 ] 凯尔泰斯·伊姆莱:《英国旗》,余泽民译,冒寿福审校,作家出版社 2003 年 6 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