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当代文化研究网 www.cul-studies.com 1993年,余华在为《活着》撰写的前言里说:"一个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但随即他又说到他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或"敌对的关系",好像他是一位关注内心却又以批判为职志的作家。然而,无论关注内心,还是谈论自己对现实的敌对态度,都不是新鲜的事情,那些感伤的浪漫主义者或现实主义者谁不如是说?余华的所有努力最终抵达的并不是愤怒或诅咒、感伤和抒情,他要求的是在关心内心时让内心敞开,在敌视现实时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为他深信活着的世界远比我们的态度宽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由于无力持久地承受紧张而采取的犬儒姿态,还是由于洞察了内心的柔弱而忽然发现了宇宙的无限和艺术的深透。 余华对此有自己的回答,含混却复杂。他把写作与现实的关系概括为幽默,并补充说:在这里,幽默成为了结构。 简要地说,幽默是对紧张的缓解也是保存。但它如何重构了与现实的关系,又如何成了结构?在余华的批评语汇中,"写作"、"现实"(以及"真实")与"虚无"(以及"内心")构成了理解文学及其与生活的关系的最为重要的概念。让我们沿着这些概念走入他的批评世界吧,看他是怎样用敞开的心灵拥抱和体验每一个句子呈现的细枝末节,怎样用幽默建立写作与现实的关系。 在余华的批评文字中,"写作"是一个特殊的词,它和叙述联在一起,却不能等同于叙述。叙述在特定视野中展开,而写作却是自行呈现的,它具有一种客观的品性。这是一个过程,如同牙医操起工具,作家用笔写作。但谁也不会误以为写作仅仅是一个技术的过程,因为写作的过程是向未知的过去的追寻,而技术总是为了实现既定的目标。余华说,写作会把一个人变成作家,会把一个原本坚强的心灵变得多愁善感,果真如此,写作就是一种自我塑造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写作是敞开自身的方式,是把自己交托给时间和命运的方式,随波逐流,欣喜和暗淡并存,自己和自己斗争。写作把作家自身、虚构的世界和现实联为一体。因此,写作的节奏和方式就变成了一个人穿越三个世界的情节:激越、舒缓、中断,最终消失为一体,如同这本文集中不止一次重复的那个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余华的批评文字是一个把"写作"作为情节,追随它的运动、静止、回环和伸延的过程。这个过程抹去了作家与人物、生活与艺术、形式与角色、作者的个人特质与小说内容的所有界限。他的爱、恨、钦佩、鄙视和想象,撤落在这个没有边界的写作过程之中。这是一种没有边界的写作,一种没有为艺术自身设定独特标准的写作,因为说到底,根本不存在超越生活世界的判断标准的标准。 1996年,一个灰色的秋日,暗淡的阳光照在朝内大街的一座现在已不复存在的灰色的楼里,我伏在桌子上阅读余华为《读书》撰写的第一篇文章,题目是《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这篇文字的写作异常艰难,如果没有我的一再催逼,不知何时才会完成。我记得余华写完文章后给我打电话说,他还是没有表达出布尔加科夫的微妙。但我要说,在他的批评文字中,这是我印象最深的写作,因为从中我感到了写作者经历过的痛苦、暗淡而又明亮的时光,感觉到作者深深地感受着却难以表述的东西。在文章的最后,他谈到作为作家与现实关系的幽默,但语焉未详。在这语焉未详中,余华的触摸指向明确的方向,却突然地中止了写作,但中止成了写作的延伸。这种写作的未完成性让我感动,那时我实在对当代文学批评绝望至极。我所希望的,是写过《世事如烟》这样的作品的人,能够用写作者的感觉去追随别人的写作过程,彻底地抛开那些概念的游戏。而这篇文章正是如此。那份稿子是余华用传真传到我的办公室的,字迹不甚清晰,光滑的页面似乎还流动着静电,墨色暗淡却不均匀。但仅仅两三小节之后,我就开始感到了"写作"这个词的分量。 布尔加科夫的写作被处理成了一次单纯的回归。布尔加科夫的单纯的写作是对出版、发表、荣誉和虚荣的摆脱,但绝非超尘脱俗的行为,而是暴力的结果。因此,纯粹的写作凸现了写作的政治性。写作的政治性是由写作的纯粹性来体现的,因而写作的纯粹性绝非"纯艺术"或"纯写作"--政治在这里不是狭隘的行为,而是人的生活的特质,因而也是写作的起源。单纯的写作是多么令人感动:"他用不着去和自己的盛名斗争;用不着一方面和报纸、杂志夸夸其谈,另一方面独自一人时又要反省自己的言行。最重要的是,他不需要迫使自己从世俗的荣耀里脱身而出,从而使自己回到写作,因为他没有机会离开写作了,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虚构里,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的写作之中,而且无影无踪。"这句话让人想到以写作为生的人在独自面对自己时的尴尬,而我感觉到写出这句话的人内心里的诚实,它暴露了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斗争的人的脆弱和内疚。更为重要的是,写作解放自己把自己变成了虚无,"无影无踪"。 回到自身的写作能够透明地、浮雕似的表达我们的感情,它把恐惧、不安、仇恨、无奈、爱情会聚成为淋漓尽致的狂欢。但余华对于狂欢的留心让位于对页码的关注,这让我大为惊奇,因为没有一个满腹经纶的评论家愿意这么做。只有那些把作品看作是写作的过程而不是结果的人,才会注意写作的准确长度。 "在这部作品中,有两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他们第一次的出现,是在书的封面上,可是以书名的身份出现了一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出现却被叙述一再推迟,直到284页大师才悄然而来, 紧接着在314页的时候,美丽的玛格丽特也接踵而至了。在这部580页的作品里,大师和玛格丽特真正的出现正是在叙述最为舒展的部分,也就是一部作品中间的部分。" 余华一再地把故事、人物与书的页码编织在一起,像孩子数数那样计算页码的推进。莫斯科红场的令人惊惶失措的集会就在这个过程中展开,越来越辉煌,但"当叙述开始显示出无边无际的前景时,叙述断了"。这就是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的开始,它被解释成为"叙述断了"。余华接着明确地提醒我们:当叙述中断了的时候,页码的行进从未停止--好像一位乐队指挥,在休止的部分向听众示意曲调在无声中持续:"这时候283页过去了。" "中断"在这里是写作的一部分,写作是唯一的连续性。 写作本身在这种提示中凸现出来了。在这些地方,余华显示了一位有经验的小说家对结构的理解。但更重要的是,他把"写作"本身作为观察的对象,因此,作品的人物、事件和情绪的每一次推进呈现着写作过程的节奏,而余华似乎想把叙述作为通向写作的曲径,由此窥视写作的奥秘。在这本集于收录的文章中,我们随时可以发现余华在写作的线索上冲破文本与生活的界限的冲动:作家、人物和评论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写作决定了人的命运,而对作品的评论又成了对生活过程的叙述。 "玛格丽特的出现,不仅使大师的内心获得了宁静,也使布尔加科夫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慰。……大师只是布尔加科夫在虚构世界里的一个代表:当布尔加科夫思想时,他成为了语言;当布尔加科夫说话时,他成为了声音;当布尔加科夫抚摸时,他成为了手。因此可以这样说,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现实与写作之间的唯一模糊之区。只有这样,布尔加科夫才能完好无损地保护自己的信念,就像人们常说的这是爱情的力量,并且将这样的仿念继续下去,就是在自己的生命结束以后,仍然让它向前延伸,因为他的另一条人生通路没有止境。" 这就是写作。它不仅超越了作品与作者之间的时空,而且超越了仇恨、贫穷和欺骗,解放了写作者越来越阴暗的内心。布尔加科夫不是纯粹的"自我",恰恰相反,他从自我中解放自己才能进入真正的写作,解放自己的过程是对所有的现实性的开放。就像余华笔下的福克纳一样,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证明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的作家。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他们决定了写作,而是写作决定了他们。在《三岛由纪夫的写作与生活》一文中,余华判定三岛死在了自己的笔下,因为他混淆了写作与生活。"到最后已经不再是三岛由纪夫在叙述《忧国》,而是《忧国》在叙述三岛由纪夫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三岛由纪夫作品中所迷恋的死亡和鲜血,终于站了出来,死亡和鲜血叙述了三岛由纪夫。" 三岛由纪夫的死亡是艺术与生活的精致的会聚,是通过个人的虚无化来展示生活本身,而玛格丽特的飞翔却窥见了历史的真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