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孔子形象之嬗变 王钧林 今天,我们通常把孔子看作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塑造的孔子形象。历史上的孔子形象又如何呢?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孔子形象;即使同一个时代,也有不同的孔子形象。历朝历代塑造的孔子形象,从布衣到素王,从褒之以为神到贬之以为鬼,论嬗变之繁,论数量之巨,都是任何历史人物不能比拟的。而为更多的人们认可和接受的孔子形象,则是圣人。可以说,孔圣人是最常见、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孔子形象。 孔子是中国文化的偶像。孔子对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影响力,无与伦比。二千年来,在中国社会,几乎人人心中都有个孔子,人人都根据自己对孔子的理解和需要来打扮孔子。各个王朝也是如此。这就产生了众多的孔子形象。但是,孔子又不是任人打扮的偶像。在儒学被定为一尊的时代,打扮孔子首先要受政治的制约和影响。一般来说,历朝历代塑造的孔子形象,有两个特点:一是绝大多数为正面的、光辉的、伟大的、崇高的,二是与进俱进,不断提升,一直到“大成至圣文宣王”,达到了无人企及的高度。 一、孔子在世时的各种形象 (1)在时人眼里的孔子形象 孔子在世时,以其非凡的智慧和才能,赢得了广泛的敬仰。人们惊讶于孔子的博学多识,一再追问“仲尼焉学?”当不得其解时,就认为孔子是生而知之的圣者:“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仪封人更认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木铎是一种铜质木舌的铃,在古代,被用来召集民众,发布政令。在这里,“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意思是说,天将以孔子为代言人。达巷党人推许孔子有博大的气象,赞叹:“大哉孔子!”这些无疑都是当时人们从不同的视角看到的孔子形象。 (2)在弟子眼里的孔子形象 孔子在中国历史上首开民间办学之风,招徒讲学,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孔子提出的教育原理和教学方法,应用于教学实践,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弟子颜渊曾这样谈起他的感受:“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是说:孔子教学,循序渐进,善于启发诱导,既以文开阔弟子们的视野,又以礼约束弟子们的言行,让弟子们欲罢不能,竭尽心力,似乎卓然有所立,但自知远远不如孔子。虽欲从孔子之道,又不知路径何在。在弟子眼里,孔子是“循循然善诱人”的良师。 (3)孔子自我描绘的形象 孔子一生中有过几次自我评价。透过这些自我评价,我们可以看出,好学是贯穿孔子一生的特点。他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当有人推崇他是圣者、仁者时,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孔子晚年周游列国,到了一个叫做叶的地方,地方官叶公抓住机会向他请教政事。隔了几天,叶公又问子路孔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闻知后,对子路说:你为什么不说“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是孔子晚年自我描绘的形象。 二、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中的孔子形象 (4)儒家心目中的孔子形象 孔子是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死后,儒家宗师孔子,对孔子无比尊崇。弟子们追思孔子,一致认为:孔子无与伦比,不可企及。后来的孟子,战国中期的儒家领袖,自称“私淑”孔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他高度称赞孔子是“圣之时者”,是“集大成者”,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荀子是战国晚期的儒家领袖,他推尊孔子是具有高度智慧和仁德的大儒,“德与周公齐,名与三王并”。总之,战国时期的儒家树立了孔子的宗师形象。 (5)墨家心目中的孔子形象 战国时期,墨家与儒家并称“显学”,是争鸣中对立的两派。“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孔子主张仁爱,墨子倡导兼爱,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墨子本人对孔子有称赞,有批评。他称赞孔子:“博于诗书,察于礼乐,详于万物”;又借晏婴之口批评孔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在墨子看来,孔子博学,却过于繁琐、迂阔,不切实用。 (6)道家心目中的孔子形象 孔子早年曾经拜访过道家的祖师老子,并从老子那里领受了一番关于深藏若虚、与时迁移之类的教诲。战国时期,道家中人一方面对孔子多有赞扬,认为孔子是“北方之贤者”、“中国之君子”,称赞孔子的好学精神:“嘻!甚哉子之好学也!”另一方面又批评孔子宣扬仁义,遮蔽了人的自然本性;倡导礼乐,走向了虚伪和浮华;推行先王之道于当世,是胶柱鼓瑟,不知古今异同;等等。更有极端者,直斥孔子是巧伪人、盗丘。在道家看来,孔子之所以有种种不足和缺点,根本原因在于孔子未悟大道,是一个“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世俗之人。 (7)法家心目中的孔子形象 法家是儒家在政治上的对手。法家主张人性恶,否定仁义,坚持严刑峻法以治国,指斥儒家“以文乱法”。法家的主要代表人物韩非,对孔子的思想学说持尖锐批评态度,认为孔子回答国君问政时提出的“政在悦近而来远”、“政在选贤”、“政在节财”,是“亡国之言也”;但是,韩非却并不诋毁孔子其人,相反,他认为“仲尼,天下圣人也”,称赞“仲尼为政于鲁,道不拾遗”。可见,韩非只是非难孔子之学,认为其学不合时宜,而对于孔子其人却给予了相当多的肯定。 三、两汉时期的孔子形象 (8)司马迁笔下的布衣形象 历史上,第一个为孔子作传的大历史学家司马迁,以其如椽之笔为我们描绘出了孔子的布衣形象。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孔子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父母早亡,既贫且贱。为了谋生,孔子曾先后做过管理仓库账目的“史”和管理牧场的“司职吏”。鲁国执政大夫季氏举办“飨士”宴会,孔子以为父亲是士,在那个世袭的社会里,自己也应该有士的身份和地位,于是赶去参加宴会。不料,季氏的家臣阳虎拦住了孔子,冷冷地说:“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只得默默退下。然而,贫贱不能压垮孔子,孔子发愤努力,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学者宗之”的圣人。 (9)举世公认的圣人形象 孔子的圣人形象,早在孔门弟子那里,已经大致形成,但是,还没有得到人们的公认。到了汉代,由于独尊儒术,经学大盛,统治者奉行以经治国的方针,孔子渐渐成了从官府到民间共同推崇的圣人。虽然也还有批评孔子的声音,但十分微弱。司马迁作《孔子世家》,不仅肯定孔子是圣人,而且推崇为“至圣”,认为孔子是从圣人中走出来,出类拔萃,独步天下的人物。 (10)谶纬神学中的素王形象 素王指有圣王之德与才、无圣王之爵与位的人。孔子被称为素王,大概始自《淮南子》一书。到了董仲舒时,“推明孔氏”,认为孔子作《春秋》,“见素王之文焉”。董仲舒以后,素王之说似乎没有流行开来。到了两汉之际,谶纬神学产生,并很快风行一时。谶纬神学上承素王之说,不仅尊孔子为素王,而且还模仿朝廷建制,以孔子为素王,以颜渊为司徒,以子路为司空,以左丘明为素臣。尤有甚者,谶纬神学进一步神化孔子,认为素王孔子具有种种感生、异表、符命、先知等神圣特征。在谶纬神学看来,孔子是黑帝之子,生而有异表,“反宇”,“辅喉”,“骈齿”,“虎掌”,“龟脊”,“坐如蹲龙,立如牵牛,就之如昴,望之如斗”,胸前有文曰:“制作定世符”,等等;孔子在世时,已经预知了汉朝的兴起,且预为汉代制定法度。这样一来,谶纬神学完全确立了孔子的素王形象,而且是一个具有种种神通的素王形象。谶纬神学衰落之后,人们剔除了附在孔子身上的神化色彩,但仍接受了孔子的素王形象。 四、魏晋至明清的孔子形象 (11)三教鼎立时期的孔子形象 儒佛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构成。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道教则产生于东汉后期;到魏晋时,佛道二教迅速发展,与儒家渐成鼎立之势。由于宗旨、信仰的不同,儒佛道三教之间的冲突、辩难、诋毁,不曾歇息,亦不相让。三教之争的方式之一,是各自美化、抬高其教主以压低对方,如:道教一方面以其教主老子与孔子同时代而又年长于孔子,置老子于孔子之上;另一方面又编造老子化胡说,称老子出关,入天竺为佛陀。佛教也不示弱,谎称释迦派了三个弟子来到中国,一为儒童菩萨,即孔子;一为光净菩萨,即颜渊;三为摩柯迦叶,即老子。由于三教势力大致相当,斗争之中有妥协,妥协的结果是三教相互承认其教主的地位,因此,孔子与老子、释迦并称三圣。 (12)三教合一论中的孔子形象 儒佛道三教之争,不仅有妥协,也有融合。从南朝梁武帝首倡三教同源说,到隋朝王通主张三教合一,人们不断发现儒、佛、道的会通、合一之处,认为“三教虽殊,劝善义一”,又认为儒佛道功用不同,可以分工合作: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值得注意的是,儒、佛、道各有各的三教合一论。儒家的三教合一论,主张三教归儒,以孔子为宗;道教的三教合一论,主张三教归道,以老子为领袖;佛教的三教合一论,主张三教归佛,以释迦为中心。由于儒家始终占据正统地位,拥有对于佛、道的相对优势,所以,佛道二教往往向孔子靠拢以争取支持,如佛教宣称儒佛一家,“周孔即佛,佛即周孔”;道教则吸取孔子学说,要求“忠于君,孝于亲,诚于人”。这就使得孔子在三教教主中基本上保持了中心地位。 (13)历代中央政府封立的孔子形象 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孔子的地位不断上升,影响不断扩大。历朝历代都需要抬出孔子,装扮孔子,利用孔子加强其统治。从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始封孔子,一直到清朝,近二千年间,历代中央政府皆以褒封孔子的方式,参与了塑造孔子形象,大致说来,主要有三类:一类是偏重于外王方面,将孔子塑造成世俗的王、公形象,如:“褒成宣尼公”、“邹国公”、“隆道公”、“文宣王”;一类是偏重于内圣方面,将孔子塑造成具有思想权威的师、圣形象,如:“先师”、“先圣”、“至圣先师”;一类是偏重于内圣外王方面,将孔子塑造成圣王形象,如:“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是孔子获得的最高封号,在曲阜孔庙立有元代封大成至圣文宣王碑,碑文中这样写道:“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无以法。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仪范百王,师表万世者也。” 五、近代以来的孔子形象 (14)太平天国时期的孔子形象 进入近代,中国社会发生巨变,孔子及其思想学说受到了强有力的挑战。最初的挑战来自于下层乡村知识分子和农民组成的太平天国。19世纪40年代,洪秀全接受了基督教教义的启发,创立了拜上帝教,并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太平天国高举反孔旗帜,到处焚毁孔庙,砸碎孔子牌位、塑像,删改儒家经典,或者予以查禁焚烧。为了反孔,洪秀全还虚构了这样一个神话故事:孔子在天上,遭受天父上帝、天兄基督和洪秀全的一连串痛斥,“孔丘见高天人人归咎他,他便私逃下天,欲与妖魔头偕走。天父上主皇上帝即差主(主,指洪秀全)同天使追孔丘,将孔丘捆绑解见天父上主皇上帝。天父上主皇上帝怒甚,命天使鞭挞他。孔丘跪在天兄基督前面再三讨饶,鞭挞甚多,孔丘哀求不已,天父上主皇上帝乃念他功可补过,准他在天享福,永不准他下凡。”在历史上,像洪秀全这样妖魔化孔子,大胆无情地批判、嘲弄和鞭挞孔子,可谓自生孔子以来而未有。 (15)20世纪初孔教运动中的孔子形象 儒学具有宗教性,并且很早就开始了其宗教化历程。20世纪初,康有为、陈焕章等发起孔教运动,使儒学的宗教化历程达到了高潮。1912年10月,孔教会在上海成立,以昌明孔教、救济社会为宗旨;随后,在全国各地设立分会,推动孔教运动蓬勃开展。康有为推举孔子为教主,认为孔教是中国数千年来的国教,“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围范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陈焕章宣称“孔子者,文明之教主;而孔教者,文明之宗教也。”认为孔子不仅是宗教家,也是道德家、教育家、哲学家、礼学家、文学家、历史家、政治家、法律家、外交家、理财家、音乐家、兵法家、武力家、旅行家等等,“他教之教主,多属单纯之宗教家,而孔子独为美富之宗教家”。可见,康有为、陈焕章把孔子塑造为教主形象。 (16)“五四”时期的孔子形象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批孔,打倒孔家店。这是近代以来继太平天国之后出现的第二次反孔高潮。“五四”批孔,是针对当时的尊孔复古之风而发起,具有鲜明的政治性。陈独秀、李大钊、吴虞、胡适、鲁迅等新派人物纷纷揭批孔子,认为孔子是封建礼教的代表;孔子尊君,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孔子但重做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孔门伦理,曰忠,曰孝,曰节,皆非推己及人之主人道德,而为以己属人之奴隶道德;孔子者,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也。必须指出:“五四”批孔,实际上是将孔子作为旧文化的偶像来批的,打倒孔家店,不是打倒孔子本人。相反,新派人物对孔子本人表示了尊重,服膺孔子在世时确为社会之中枢、时代之圣哲。 (17)现代新儒家的孔子形象 现代新儒家是指“五四”时期及其以后陆续出现的以弘扬儒学为职志的学人。他们尊崇孔子,面对“五四”批孔思潮,挺身而出,如梁漱溟应聘到北京大学任教,声称“我此来除替释迦、孔子发挥外,更不作旁的事。”梁漱溟认为,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高明,是未来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由之路,而“周孔教化”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孔子的影响尤大于周公。唐君毅则选取并详细比较了六种一般人所崇拜的人格类型,以凸显孔子之伟大:1、学者与事业家型;2、天才型;3、英雄型;4、豪杰型;5、偏至的贤圣型;6、圆满的贤圣型;这六种人格类型依次递升,以圆满的贤圣型为最上,而孔子的人格正是圆满的贤圣型,其特点是极高明又极平凡,平凡之中见伟大。 (18)批林批孔运动中的孔子形象 批林批孔,指批林彪批孔子,开始于1974年,此前还有评法批儒,两者相加,前后持续了两年多时间,是十年“文革”期间发生的荒唐闹剧。批林批孔期间,全国上下一片讨伐声,歪曲历史事实,诋毁、丑化孔子,把孔子说成是“开历史倒车的复辟狂”,“虚伪狡猾的政治骗子”,“凶狠残暴的大恶霸”,“不学无术的寄生虫”,“到处碰壁的丧家狗”,“心黑手狠的恶鬼”,指出:“在孔子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的两面派形象”,“孔子不仅在政治上善于耍弄两面派手法,生活上也是一个极端虚伪而又无耻的家伙”,捏造了一个完全虚假的孔子形象。 (19)最近二十多年来正常学术研究中的孔子形象 “文革”结束以后,思想文化领域拨乱反正,逐步恢复了正常的学术研究。人们呼吁重新评价孔子,提出既不反孔,也不尊孔,而是科学地研究孔子。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首先是恢复孔子的本来面目,重新认定孔子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和哲学家;其次是研究和评价孔子的思想学说及历史地位,指出孔子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世界文化也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吸收孔子思想的精华,有助于推动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三是发掘孔子思想的现代价值,认为孔子思想有不少内容不仅具有永恒的价值,适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且具有普世的价值,适用于中国和世界,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而不同”,“见得思义”,“有教无类”,等等;孔子的智慧到今天仍然可以指引着人类前进的脚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