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几个概念的阐释 (一)逍遥游 《逍遥游》作为《庄子》内篇中的首篇,向来受到古今学者的重视,见支道林、章炳麟、方东美诸人的论述。其实《逍遥游》篇叙事单一,文气外露,在机智和深邃方面都不如外、杂之《秋水》、《知北游》、《庚桑楚》诸篇,所谓'直致无润色,而不能颠倒重复,倔强疏卤'(朱熹语),应是庄子的早期作品。更重要的是,《逍遥游》在逻辑和概念上的层次也最低,是庄子哲学体系中登堂入室的第一阶。而古今学者对《逍遥游》的过分倾重,则造成了对庄子的第一个误解,也就是阐释庄子的第一个障碍。 《逍遥游》中重要的概念是'小大之辩'。事物有大有小,个别事物在存在的形式上,即在空间的占有、在时间的延续、在质的内涵上有大有小。将大小不同的事物做相互比较,结论很明显就是小不及大。'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庄子·逍遥游》)。因为既然天地万物表现为量上的无限性,那么事物在量的关系上的更充分的占有,也就应该导致这一事物在存在的根据和意义上的更充分的占有,或者说更接近于'逍遥游'的境界。小大有别,小不及大,这就叫做'小大之辩'(同上),也就是《庄子》开宗明义第一篇的主题。 但是,小大有别和小不及大并不是对大的肯定和对小的否定。因为,第一,量是无穷无限的,一之上有二,二之上有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庄子·齐物论》)。量的无限也是没有意义的,以无限的数量作为衡量事物的标准,会给人带来'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庄子·养生主》)的危境。第二,量的大小不是事物之间的质的差别,量的大小和世界万物的共同本质无关。具有量的事物,也就一定是有条件而存在的事物,无论事物的量是大是小,同样都要受量的限制,而不可能是绝对的。大舟之下要有大水,鹏翼之下要有大风。从这个意义上看,'逍遥游'的'逍遥'就既不是学鸠、斥鴳的逍遥,也不是指鲲鹏的逍遥。逍遥游的自由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由,而是超越了量的关系的无条件的绝对自由。所以《秋水》篇说:'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这就是说,并不能认为天地就最大,豪末就最小,因为事物都是度量无穷、变动不居、得失无常、无始无终的。有形的事物总是有精有粗,但是无形的东西就超出度量之外,其小不可分,其大不可穷尽,数的概念在此失去意义,语言也因而无从描述。所以对这种无形的东西,已无所谓精粗、大小,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小大之辩'了。这种无形的东西就是事物共同具有的物性,这是万事万物的共同依据,万事万物在物性一点上一律平等,这就叫做'齐物'。 从'小大之辩'的概念推导出了'齐物'的概念,而现在'齐物'的概念又否定了'小大之辩',也否定了'逍遥游'。 (二)养生主 《养生主》在《庄子》内篇中为第三篇,后世道家、道教中讲养生者多追踪于此。对养生的过多倾重是对庄子的第二个误解,因为庄子明确说过:'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庄子·达生》)保养形体首先必定要有物质上的供应,但物质上的供应有余,而形体却没能得到保养的事,也是有的。维持生命必定要不离开形体,而形体没有离开,生命却已经死亡的人,也是有的。人不懂得道,活着就没有意义,活得再久,虽生犹死。世人以为保养好形体就足以保存生命,但保养形体却不足以保存生命,世人不是盲目可悲吗!庄子的这段话足以使大多数主张养生的人警醒。 生的意义就是生,人生的目的就是养生。但庄子所主张的养生不单纯是保身养亲、全生尽年的养生。《刻意》篇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导引的做法,讲求呼吸吐纳,效仿熊经鸟伸,可以使人长寿。而庄子的养生有别于导引的养生,它不仅要求长寿,而且另具哲学意义。 庄子认为,无论是在宇宙生成的过程中,还是在生物衍化的过程中,天地万物都有其共同的物质本质。天地万物,无论谁都不能离开其由以产生的根据。特别是人,人在本质上是物质的,人类和天地万物在物质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既然完全一致,也就没有高低之分。'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人的身体自然是物质的。人虽然有头脑,有性情,但这性情,这天性,说到底还是物性。人由浑沌而来,是物;已成人形,是物;人死以后,更是回归于物。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是讲求物性最多的一个人,在《庄子》一书中单字的'物'使用202次,复合词'万物'使用100次,其他复合词使用40余次。庄子大概可以称做中国古代的唯'物'主义者了! 《庄子·大宗师》中说道:'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桑唱出的这首诗总共才只有八个字,实词只有四个字,内容极为简单。他呼天喊地,想探寻的只是一个问题:'谁生了他,是天地还是他父母?'《大宗师》又说:'汝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 '人的身体不归人所有,是天地形态的委托;人的诞生不归人所有,是天地和谐的委托;人的生命不归人所有,是天地运行的委托;人的子孙后代不归人所有,是天地代谢的委托。''天地赋予我生命,是为了以我为寄托;使我成长,是为了劳动我的筋骨;使我衰老,是为了让我得到安逸;使我死亡,是为了让我休息,得到解脱。天地让我好好地生,同时就是让我好好地死。''我出生,是因为天地造化偶然碰到了我;我死去,是为了顺从万物不断运转的秩序。' '适来,时也。''时'就是偶然、时机、时遇。不论是个体生命的诞生,还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富贵贫贱,身世地位,都是在天地万物运行的必然性之下的偶然和时遇。而人对于生命的态度,就应该是依循这个必然。 生生死死,就像来来往往,就如同春夏秋冬四时的更替。生是借来,死是归还。借来并不是获得,归还也并不是丧失,这就叫做'生死如一'。循环往复,生化不休,生生死死,出于天地万物而又入于天地万物,这就叫做'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遵从于道,安于其偶然,顺从其必然,这就叫做'安时处顺'。 生并不比死具有更大的意义,倒是死比生更具有回归万物、更新再造的可能,因此更接近于天地,由天地所任意委托差谴。天地造化造就了人,人一诞生却是那么的脆弱、渺小,所作所为极其有限。人的形体一旦确定,对人的限制也就确定,推算起来,人在世上的作为远远不能和回归于天地交由天地重新铸造相比拟。因为一个人一旦死去,他就会由一个有局限的形体而重新回归于具有无限创造的宇宙万物当中,交由天地随机造化,东西南北任所为之。所以庄子说,人死无用,无用即是大用,这就叫做'生不如死'。生是来临,死是回归,人如果能认识这一点,就叫做'视死如归'。 庄子把养生和养形区别开来,对人生意义的理解由此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一方面,人生的意义由道、由天地、由物性而获得;另一方面,人生的意义又由道、由天地、由物性而被否定。 (三)玄同 《庄子·胠箧》'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中'玄同'一语源于《老子》首章及五十六章,对'玄同'概念的误解是阐释庄子的第三个障碍。 《老子·道经·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今将这四句话都解对的人,的的确确并不多。四句话中关键在第四句,也就是'同谓之玄,玄之又玄'这一句,今学者多将之解为'极远极深'、'玄妙而又玄妙'、'幽昧深远而又幽昧深远'等等,语意重复,空洞不实。我们疑惑中国古代最久远最深刻的一位哲人,在他言简意赅仅有五千言的著作的开宗明义第一章中,会说出这样一句空洞的话。而其实这句话的正解也最容易获得,《易大传》有'一阖一辟谓之变'、'一阴一阳之谓道',其中'谓之'、'之谓'译为现代汉语就是'叫做'。'同谓之玄'就是'同叫做玄'。 '同'叫做'玄','玄'也叫做'同'。'玄之又玄'就是'同之又同','玄同'就是'同同'。《老子·四十八章》:'为学日损,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同理,老子的道正可谓之'同之又同之,以至于无异。''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即谓'有''无'同出于道。'同'是老庄学说中一个贯穿首尾的重要概念,《老子》首章在短短四句话中用极简单的语法和句式把'道'、'有'、'无'、'同'这四个道家最重要的概念都指了出来,说明他的精深博大。 (四)有无 在《齐物论》中,庄子提出了'有物矣而未始有封'的浑沌概念,在《庚桑楚》中,庄子提出了'有实而无乎处'的宇宙概念,对物质存在给予了肯定。'有实'、'有物'就是'有'。'有'是物质存在的总称,是宇宙万物的抽象。从'物'、'实',到'有',物理学的概念就被抽象成为形而上学的概念。 '有物'就是'有','物'又称做'有',那么,'物'或'有'的根据又是什么?《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使物成为物的一定不是物。在物之前不可以还是物。如果在物之前还是物,就还是有物。如此推演,无穷无尽,结果就是'什么是物的根据'的问题永远没有完结。《庚桑楚》:'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无有'就是'无','无'这一概念被提了出来。 '无'是无有,是对'有'的否定。但还不仅如此。'无'这一概念具有不同层次的含义。 第一,'无'是无有,是对'有'的否定。但'无'对'有'的否定是存在的,所以无有就仍然是'有'。庄子认为,作为最终根据的'无'不仅是作为对'有'的否定而存在,而且是作为对'无'自身的否定而绝对否定。也就是说,'无'是绝对的。《庚桑楚》:'而无有一无有。'无有就是什么都没有,一切没有,无论怎样都没有。因此第二,'无'是无'无有',或者叫做'无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