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报本反始。周人祭祀观念中,报是对神明之德的一种回馈,《诗·大雅·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周人祭祀讲求“报本返始”,“反本修古”。《礼记·郊特牲》云:“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天垂象,取财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家主中霤而国主社,示本也。唯为社事,单出里;唯为社田,国人毕作;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礼记·礼器》:“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所谓古,指礼仪中保留的上古生活习俗,体现周人对传统的崇尚,它是祭祀至敬的外在体现,《礼记·礼器》云:“有以素为贵者,至敬无文。”质素为贵,它统于内心的至诚。《礼记·礼器》:“君子之於礼也,有所竭情尽慎,致其敬而诚若”。郑注:“谓以少、小、下、素为贵也。”其意即是如此。礼的外在朴素之崇尚旨在“修古”,在于不忘记历史之源。儒家将祭祀之“修古”的目的加以人文化的诠释,归于人内心之善,藉此培育人内心的德性。孔颖达谓:“反本,谓反其本性。修古,谓修习於古”,“本,谓心也”,解说甚的。儒家认为,孝子亲丧,哀乃是自然之情自然而发,痛由心发,故啼号哭泣,不待外告而哀自至,所谓礼“直而行也”,因此哀乃是反还其孝性之本心。《礼记·乐记》云:“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大飨,乃是袷祭先王。玄酒之尚,腥鱼以及大羹之设,非以致美味。“食味虽恶”,但“以其有德质素,其味可重”,目的在于教化人们回复人道之正,即人性之正。 儒家对于历史的追溯,一方面在于教化“不忘本”,这是历史意义上的“本”、“始”。另一方面,儒家更为重视的是远古时期人类文明之始,人所呈现之质朴之情,故而儒家所论历史意义上的“本”,其实蕴涵了最质朴的人情,“本”、“始”被儒家以礼之“质”“敬”所阐释。始,初也,与终相对应。始亦被赋予了“情”的深刻内涵,《性自命出》云“始者近情,终者近义”[18]。周人祭礼的“报本反始”,自外而言,乃是对于天地先祖的回报,以及对于神明功烈的反馈;自内言之,乃是以诚敬之心回报神明之德,以反人性之善,“反善复始”。因此,祭祀的“修古”、“报本”是外在之礼文,而作用于内心“反善”,一内一外,成就德性。 综上所述,孔子之后的儒门将祭祀内化为人心以及人情感需求,并且将之作为德性之践履。在祭祀仪式中,祭祀主体的内在德性藉祭祀礼仪而提升,很自然地祭祀的“鬼神”、“实用价值理性”皆被屏蔽,所以儒家提出“祭祀不祈”、“不求所为”,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祭祀的宗教功能,而着眼于成就祭祀者的内在德性。 三、从“嘉乐鬼神”至“古乐龙心” 两周祭祀观念的内转倾向,也体现于祭祀用乐观念之内转。祭祀用乐的目的,本为娱神,与以乐感格神灵。如宗周青铜乐器《士父钟》铭文云:“用喜侃皇考,皇考其严在上。”(《集成》1册148)《郉叔采钟》:“用嘉乐文神人。”(《集成》2册356)《礼记·礼运》云:“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周人所谓乐,乃是诗、乐、舞一体,它和德互为表里。乐必须是德音,“德音之谓乐”。《礼记·乐记》云:“乐者,所以象德也”,乐是内在德性之表征,“以彰功德”;在原来宗教意义上的乐舞事神基础上,周人以“德”的理念注入祭祀用乐,强调郊庙祭祀,必须是德音方可“合神人”。《易·豫卦·象传》云:“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国语·周语下》:“夫有和平之声,则有蕃殖之财。于是乎道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祭祀中,“人神以数合之,以声昭之,数合声和”,臻于人神相和的境界。 儒家的教化之道,重在以礼节情。所谓情,乃是出于性,是感于外物而心所外发之情态。《性自命出》所云“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情出于性”[19],即言心和物之间感应而呈现的趋向。儒家注重情,乐论亦受此影响。儒家认为,乐是人“情”之外发。《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於中,故形於声。声成文,谓之音。”上博简(一)《诗论》记孔子云:“诗无隐志,乐无隐情”[20]。 儒家认为,人禀天地之秀,为万物之灵,人道可以实施教化。《性自命出》云:“唯人道为可道也。”“凡道,心术为主。”又云:“凡学者求其心为难,从其所为,近得之矣,不如以乐之速也。”[21]治心之道在乐,即心感于外物而形成的诸种情态上,《礼记·乐记》云:“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喜怒哀乐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正是基于人道教化须以“心术”为主的认识,儒家认为,祭祀用古乐的目的在于“治心”、“求心”。《礼记·祭义》曰: 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 这段话本是《礼记·乐记》中《乐化》章,当非胡乱抄入《祭义》,其目的应是藉此来论述祭祀用乐之功能。庙堂祭祀所以用古乐者,于祭祀主体的德性而言,乃为和心。儒家以乐教化之道,体现在祭祀之中,意图藉乐、心、情的互动来引导人心之正,从而“节民心”,回复“人道之正”,即《唐虞之道》所云“夫唯顺乎肌肤血气之情,养性命之正”。《性自命出》对此有详细的阐述: 乐,礼之深泽也。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拨人之心也厚。……观《赉》、《武》,则齐如也斯作。观《韶》、《夏》,则勉如也斯敛。羕(咏)思而动心,喟如也。其居次也旧(久),其反善复始也慎,其出入也顺,司(始)其德也。郑、卫之乐,则非其声而从之也。凡古乐龙心,益乐龙指,皆教其人者也。《赉》、《武》乐取;《韶》、《夏》乐情[22]。 龙,李学勤先生云:“‘龙’,《诗·酌》传:‘和也。’”听古乐能够和心,奏益乐(用瑟演奏的有益乐曲)可以和指。”[23]简文对乐教的意义做了深刻的阐发。外在之乐对人心之所以能够产生深厚的影响,在于其出于“情”。乐之感人目的在于“反善复始”,即性之本始状态。这与《乐记》主张以乐“感动人之善心”、“可以善民心”是一致的。《礼记·乐记》云: 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於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正是由于乐乃情之外发,故此不可以伪(人为也)。“情深而文明”和“乐,礼之深泽也”意思相近。孔疏:“志起於内,思虑深远,是‘情深’也。言之於外,情由言显,是‘文明’也。”内心之情深郁而形诸外则文,外在之文依赖内心“德”盛而发。心之所之为志,君子志的深厚是因内心德性深厚,因此形成外在之“盛乐”。礼乐相比,乐之情外发,由于是内外的统一,而内在之情乃是本质所在,故此礼之深泽在于乐。 对“情”之重视,正体现儒家心性学派即情言性”,“节情”以复性,“反善复始”,成就德性的主张。因此,祭祀用乐,“和心”而“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后复以教,教,所以生德于中也”[24],可谓儒家祭祀乐论之最贴切的表述。 要言之,周人祭祀用乐目的在于娱乐鬼神,创造“肃雍和鸣”的气氛以“合神人”。春秋以降,儒家主张祭祀之中,礼乐相须,“礼乐交错于中”(《礼记·文王世子》),“治心”而使德形于内心,成就祭祀主体的德性。 四、德煇动于内,礼发诸外 儒家主张为政以德,认为人君是推行教化之表率,“德成而教尊,教尊而官正,官正而国治,君之谓也。”(《礼记·文王世子》)儒家祭祀观念,不仅要求人君在祭祀中身致诚敬,从而成就备德,而重要的是推己及人,垂德于民,行教化之道。《礼记·祭统》云:“夫祭之为物大矣,其兴物备矣。顺以备者也,其教之本与!”祭祀为教化之本,人君躬为道德垂范,“外则教之以尊其君长,内则教之以孝於其亲。是故明君在上,则诸臣服从。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唐虞之道》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