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关于“儒商”及其“诚信”的会议和研究不绝如缕。其中,不乏拯救当前信用危机,以中国特色商业伦理对抗西方文化霸权等意图。但如从科学求真学术理性角度看,许多问题似乎均有待深入讨论,认真反省。现在的问题已不是要不要继承发扬“儒商”传统的问题,而是应如何科学评价和正确继承的问题。本文仅据手头资料,就如下问题作初步探讨。 一、关于“儒商”含义 弄清“儒商”含义,是正确继承的前提。但既然“儒商”是一种历史现象,就只能尊重历史,从归纳、梳理史料中探寻其本来意义,而不可主观随意地乱下定义。 一提到“儒”字,人们总是习惯于想到孔孟儒家。但从语源角度看,“儒商”之“儒”,自古即有多义。除“孔子之道”外,尚有“学士”、“学者”、“有道术者”、“通习《诗》、《书》者”等多种含义。当然,“儒商”之“儒”究为何义,还要作历史考索。 众所周知,儒商多宗白圭、陶朱公之学。《史记?货殖列传》引白圭之语云:“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足见其所重者乃兵、法家之学,而非儒学。其中虽提到儒学“智”、“仁”等语,却也作了兵法家的解读。儒商恰是继承了这一传统。浙江瑞安儒商卓禺,就是以白圭“智”、“仁”、“勇”、 “强”之术经营;同时,“公之为学,从本达用,多所通涉”、“诗词书法,无不精诣”( 吴伟业《卓海幢墓表》)。可见其教养十分全面,而决非仅限儒学一途。陆士毅“舍儒就商,用儒意以通积著之理”(《陆文定公集》卷七)。而传统儒学,却根本不关心什么“积著之理”。此之“儒意”,与其说是“儒学之意”,还不如说是“文化、学术之意”。其中虽包含传统儒道之价值理性,但更突出了“权变”等工具理性,也即如余英时所说“以最理性的方法达到致富的目的”⑴。 大量资料证明,“儒商”的基本要求是具备广博的知识,而非专注儒家心性修养。如儒商黄崇德,就“博览多通”、“讲求周悉”⑵。近代儒商更加突出。他们渴求“舆图之学,生物之学,制造之学,预算决算之学”,鄙弃“不学无术之徒”⑶。苏州商务总会章程,也明确要求会员“通文义、算术、历史、地舆、制造”,“且能知各国之情势”,提倡“工商界与学者联合”⑷。 由上可知,所谓“儒商”,乃实指“学者化的商人”、“有文化教养的商人”。当然,“儒商”之称,只是后人所命名,并无严格的界限,有些并非儒士出身却能以“儒意”经商的人,也不妨以“儒商”称之。 将“儒”与“商”联在一起,实乃对传统的重大突破。尽管儒家也不绝对排斥物质功利,但毕竟有所轻视,“重义轻利”是其主导倾向。而“儒商”,却恰恰将物利置于重要地位。如果说,原始儒家是以儒术“志于道”,汉儒是“以儒术饰吏事”,那么,“儒商”则是“以儒术饰贾事”(《潭渡黄氏族谱》卷九《望云翁传》)。在儒商眼里是:“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只是到“身飨其利”之后,才让子孙“驰贾而张儒”(汪道昆《海阳处士金钟翕配戴氏合葬墓志铭》)。雍正二年,山西巡抚刘于义奏折云:“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重利”恰是“儒商”有别于传统“儒士”的鲜明特色。即此而论,“儒商”的出现,又具有标志思想解放的思想史意义。明清儒商”对“利”的强调,与文艺家对“情”的张扬,同属一个珠联璧合的解放思潮。弃儒从商时风,也折映出士子由经济独立走向人格独立的努力。清初唐甄在《养重》一文中表示:“我之以贾为生者,人以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潜书》上篇下)钱大昕也谓:“与其不治生产而乞不义之财,毋宁求田问舍而却非礼之馈。”(《十架斋养心录》卷十八)明正德嘉靖以来,“古风渐渺”(《博平县志》)、“贵贱皆越”(《名山藏?货殖记》)的社会风气,以及李贽一类叛逆倾向,实与这种经济独立意识有着内在联系。由孟子的“何必曰利”,到庆历新政人士李觏的“人非利不生”,再到儒商的“利同则义洽”(张德桂《创仙城会馆碑记》),显示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演变的艰难历程。 二、关于“儒商”诞生的社会条件 “儒商”产生的直接条件,自然是大量儒士弃儒从商。自明代中期以后,士大夫一扫往日的清高,纷纷界入商贸,出现了“士而商”、“商而士”的全新社会现象。所谓“虽士大夫之家,皆以商贾游于四方”(《震川先生文集》卷十三),士子“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二刻拍案惊奇》卷37),“满路尊商贾,穷愁独缙绅”(《溉堂后集》卷四),就均反映了这一骤变之风。雍正二年,山西巡抚刘于义奏折,惊叹“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士风卑靡”;雍正硃批,也称“山右大约以商贾居首”、“最下者方令读书”为“殊可笑”(《雍正硃批谕旨》第四七册)。晋人刘大魁云“近来吾乡风气大坏,视读书甚轻,视为商甚重” (《退想斋日记》),也为此提供了佐证。 然而,这一变化,却决非儒士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其多样复杂的社会原因。这里兹简略提示如下: 明清农业、手工业商品化程度的提高,市镇经济的繁荣,为士人从商提供了社会平台。尽管如人们所反复提示,专制皇权压抑了商品经济发展,商业资本往往与地产结合;但生产力毕竟是最活跃的因素,经济发展自有其本身规律。自明代中期以来,随着农业、手工业技术的发展,佃农、工匠人身自由度的相对增强,这两大生产的商品化程度有了较大提高。如童书业先生就指出,明代“手工业的工资劳动,确实比宋代发展了一步”,“乡间家庭手工业作坊的兴起,最足以说明生产力进步后商品经济的抬头”⑸。陈学文则认为,以万历、乾隆朝为两个高峰,封建社会后期,“粮食的商品化”,手工业生产和“社会商品流通量”都在增强;“商业资本与产业资本的结合”成为“新趋势”;随着市镇经济的发展,“全国形成了多层次的大小市场网络”⑹。这都为士人从商提供了广阔舞台。 “罕言利”、“安贫乐道”的儒学传统,长期束缚着士子的经贸经济行为。而日益增强的市民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思潮,和左派王学、儒学异端的自然主义倾向,却为士人挣脱束缚、弃儒从商提供了道义支撑。它们“都以对当时尊奉的历史传统与社会秩序的抨击和瓦解为目标”,“把俗人与圣人、日常生活与理想境界、世俗情欲与心灵本体彼此打通”,“肯定人的存在价值和生活意义”⑺。针对传统儒道的过于抽象化,泰州学派王艮提出“百姓日用是道”(《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三《年谱》);孔学异端李贽声言“穿衣吃饭即人伦物理”(《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书》)。当时人们已认识到消费与生产的密切关系,提出“有千万人之奢华,即有千万人之生理”(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上),“不知所以市利者,正起于奢”(陆楫《兼葭堂杂著摘抄》)一类命题。这些思想与“丽裙丰膳,日以逑求”(嘉靖《江阴县志》卷四)、“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博平县志》)的消费享乐主义思潮遥相呼应,构成对士大夫的强力诱惑。 生存艰难的巨大压力,则是弃儒从商的直接动力。古代中国,士人一般只能从“学而优则仕”中获取生存资源。宋代文官体制,为此提供了最佳环境。当时进士取士名额竟高达四五百人。即使一般士大夫,生活也有基本保证,所谓“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薪刍未缺供,酒肴亦能备”(王禹偁《时雪》)。但明清科举取士员额却大幅度减少。明代殿试三甲进士不过几十人;清代府、州、县试也不过各取三十名左右。于是,士人生存形势变得严峻起来,不好再象宋儒那样高喊“安贫乐道”了。赵园也指出,“士的贫困化,是明清之际有普遍性的事实”⑻。加之元、清两朝由外族人掌国,致使许多汉族士人拒绝入仕,就更加剧了生存形势的严峻。所以,沈垚《与许海樵》慨叹:“先办一饿死地以立志,宋儒之教也。宋有祠禄可食,则有此过高之言。元无祠禄可食,则许鲁生有治生为急之训”,“盖宋时不言治生,元时不可不言治生也”。这正是元明清士人发“治生尤切于读书”(《陈确集》158)之论的一个背景。而“行商坐贾,治生之道最重也”(马应京《月令广义?岁令?授时?商贾》),“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编第四册)。士人自然是“心计之民”,选择从商当在理中。 由上可知,“儒商”的产生,实乃社会环境推动、逼迫的结果。但不管怎么说,士人依据各自性分和条件,从政、从教、从商的职业分流和社会分工,毕竟标志了社会的进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