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古文经的看法 宋翔凤以为古文经学著作大多为刘歆所窜乱或伪造,因此并不能真实地反映出孔子的思想。 先看《左传》。刘逢禄于嘉庆十七(1812)年著成《左氏春秋考证》,以为《左传》不传《春秋》,《左传》原名为《左氏春秋》,刘歆等人为了个人的目的,“多缘饰《左氏春秋》以售其伪”〔36〕,增删纂改《左氏春秋》的内容。东汉以后,人们“以讹传讹”,遂有《春秋左氏传》的名称。为恢复其本来面目,刘逢禄主张“尽刊去刘歆所私改之经文,与所增窜之书法凡例,庶几以《春秋》还之《春秋》,以《左氏》还之《左氏》,离之两美,俾攻左者,不得摘为口实。”〔37〕刘逢禄还将他的这个发明告诉了表弟宋翔凤,向他说:“《春秋》非记事之书,不必待左氏而明,左氏为战国时人,故其书终三家分晋,而续经乃刘歆妄作也。”宋翔凤乍听之下,颇为疑惑,问道:“子信公羊而以左氏、谷梁为失经意,岂二氏之书开口便错?”刘逢禄便向他指出隐公元年《左传》所记“惠公元妃孟子”这篇文字,不是《左传》原文,而是刘歆伪造比附公羊家的言论,核之于《谷梁传》及《史记·鲁世家》,果然。宋翔凤乃大服,称赞道:“子不惟善治公羊,可以为左氏功臣,自何劭公、许叔重,且未发其疑也。”〔38〕 宋翔凤显然采纳了表兄关于《左传》的观点,他说:“《左氏》所载,存史之文,非《春秋》之正义也。”〔39〕又说:“《左氏》不传《春秋》,其云春正月、夏四月,以《史记》引《左氏》校之,往往无春夏字,知刘歆以传合经,始依经文加之,实违《春秋》之义。”〔40〕这是说刘歆增添四时之文于《左传》。这也是刘逢禄的观点,刘逢禄以为庄公二十六年之文,实为刘歆采左氏之文,“而增春夏秋冬之时”,以此来比符经文。〔41〕《左传》以为隐公二年所记之夫人子氏为仲子,又“傅会尹氏卒为君氏,而以为声子。”这和《公羊传》的记载亦不相同,宋翔凤以为这是“刘歆之徒,欲尊左氏,遂窜其文,与公羊立异。”其实“《左氏》但存史文,故阙褒刺之义。凡论义例,当用公羊。”〔42〕这样是不是就完全否定了《左传》的地位呢并不是如此。宋翔凤以为《左传》之中虽然没有《春秋》之正义,但却保存了史文,依然可称为“良史”,他说:《左传》“宜为良史,终不可废,但当辨其古字古言而芟夷其窜乱,固在好学深思之人矣。”〔43〕 宋翔凤对《左传》没有专门著作,他的上述观点只是沿袭刘逢禄的意见,但他不像刘逢禄那样具体指明《左传》中“书法”“凡例”皆为刘歆伪造,而只是从总体上指出《左传》之中有后人增窜的内容,比起刘逢禄,宋翔凤的观点要温和了许多。〔44〕 《周礼》的真伪问题,是今古文经学家争论的又一焦点。由于古籍对于《周礼》如何出现于西汉以及如何传授于东汉等问题,所言各不相同,学术界早就有人怀疑其为伪书。马融在叙《周礼》时便说:“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何休称其为“六国阴谋之书”,临硕作十论七难,称汉武帝知《周官》为“末世渎乱不验之书”,因此,汉朝的学者便甚恶《周礼》。〔45〕宋翔凤认为《周礼》可能是战国诸人所造,他说:“《周礼》之传,无所师承,或者战国诸人刓周公之制作,去其籍而易其文,合其毁坏并兼之术,故何君(休)讥为战国阴谋之书。”然而马融、郑玄二人因笃信古文经,“就《周礼》转诂他经,几使孔孟之所传,分为两家之异学,积疑未明,大义斯蔽,后之儒者,不可不辨也。”〔46〕他还以《孟子》、《王制》等书的记载,证明此论,他说:“按《王制》,汉文帝时作,时《周礼》未出,所谓古者,指《春秋》以前也。周公成文武之德,时《周礼》未出,不当改治岐之政,以此益见《周礼》为战国阴谋之书。孟子欲变战国之法,故与《周礼》异。”〔47〕 古文《尚书》自阎若璩著成《古文尚书疏证》之后,伪书之论已成铁案。丁晏又作《尚书余论》,列举十九项证据,企图证明作伪者为王肃,当时不少人都相信丁氏之说。刘逢禄在认真研究汉朝今文《尚书》学者的言论之后,坚持认为古文《尚书》出于刘歆伪造,〔48〕宋翔凤亦是如此,他从《尚书》经文及《书序》中将周公称为周公,将王称为王这种用词上,发现了作伪的证据,认为这是“刘歆实乱之也”,“歆假饰《书》以傅会王莽,而郑君(玄)说《书》于武王、周公之事多惑于刘歆而又参以己见,不如太史公得古文旧说为可信也。”〔49〕他又引用庄述祖的观点,认为《尚书·嘉禾》篇所言“假王”,实际上是“格王”的意思,“古文假、格通”,即谏王的意思,“而佞邪傅会,乃谓周公假王者之号,是所云十六篇,皆歆等以意属读,非复古文旧书,宜博士不肯置对矣。”〔50〕按,刘歆曾为设立古文《尚书》博士之事写信责备太常博士们“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51〕史书没有记载太常博士们的答辞,在宋翔凤看来,这是因为太常博士们觉得刘歆之言,不值得反驳。可宋翔凤却不能忍受刘歆的指责,作《拟汉博士答刘歆书》,反对包括古文《尚书》在内的古文经学。 宋翔凤还怀疑刘歆《三统术》所记周朝年代的正确性。他指出:刘歆自云作《三统术》“据鲁公伯禽以下为纪”,可《史记·鲁世家》并无伯禽年数,则此必为刘歆“所臆度”;《三统术》引《鲁世家》考公以下的年代数,多不与《史记》合,因此,后汉就有人批评刘歆“横断年数,损夏益周,考之表纪,差谬数百。”〔52〕由此可见:“《三统术》之年数,皆附会损益以迁就其术,汉人已言之,不足凭也。”〔53〕他对于江永不信《三统术》的思想极其钦配,“马(肃)、郑(玄)诸儒已受其惑,江君(永)不信,真卓识也。”〔54〕 作为今文经学家的宋翔凤,承袭今文经学家的观点,怀疑古文经为刘歆所窜乱,并连带怀疑到刘歆所著《三统术》之上,这和刘逢禄对古文经的否定一起,形成了一股疑古之风,对于此后疑古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前趋先导的作用。 三、宋翔凤的治经特点 宋翔凤治经,既讲“微言大义”,又通训诂名物,这就使得他在治经风格上,表现出不同于他人的特点,兹分述于下。 第一,朴学奇材。龚自珍早在嘉庆二十四(1819)年初识宋翔凤之时,便推许他为“奇材朴学”,二十年后,当龚自珍由京诚返回杭州,途经宋翔凤的家乡长洲时,他又想到了往日之事,遂写下一首《己亥杂诗》:“玉立长身宋广文,长洲重到忽思君。遥怜屈贾英灵地,朴学奇材张一军。”〔55〕龚自珍的这个评语,准确地道出了宋翔凤的治经特点。宋翔凤曾对文字训诂著作《小尔雅》作过专门研究,他觉得是书尽管因采自于伪书《孔丛子》而多有窜乱,但毕竟它是“《尔雅》之流别,经学之余裔”,成书又早于郑玄注经年代,其中还保存有不少汉人的训诂,而“余少识故训,略求津逮,见此书之传独遭厚诬”,〔56〕遂于嘉庆十二(1807)年著成《小尔雅训纂》六卷,梁启超称此书为“走偏锋而能成家”的著作。〔57〕 张之洞曾经说过:“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58〕这是因为小学为经学研究的基础,若不明训诂,不通文义,自然很难在经学的研究上有所贡献。宋翔凤既于小学著有《小尔雅训纂》,复从小学进入经学,在经学的研究上,亦取得一定的成绩,张之洞因将他列入“笃守汉人家法,实事求是,义据通深”的汉学专门经学家之列。〔59〕宋翔凤治经,常用训诂考证等朴学家的治经方法,如在《周易》“天命不佑”“佑”字的解释上,他引《说文解字》:“‘右,手口相助也,从又从口。’则‘右’是正字,马、郑古文皆当作‘右’。”〔60〕所论颇当。宋翔凤晚年将平生数十年来的读书札记汇刻为《过庭录》十六卷,书中考证了经史子以及诗文共三十多种六百余条,其中不乏创见,多发前人之所未发。他的这种治学方法与态度,正是朴学家的风格。宋氏本人亦以朴学自勉,这从他为自己书斋命名为“朴学斋”上可见一斑。 如果宋翔凤只是一位朴学家,龚自珍也就不会称他为朴学“奇”材了。宋翔凤的“奇”就“奇”在他与一般朴学家不同:一般的朴学家只知道字词训诂,哪管什么“微言大义”!宋翔凤却因受庄述祖的影响,治学时一方面重训诂名物,另一方面又讲“微言大义”,表现出寓义法于朴学研究之中的特点,这位“朴学奇材”,奇就奇在这里!前文所述他对《春秋》大义的阐释,便主要是从他的朴学著作里归纳出来的。《论语·子罕》篇:“子罕言利与命与仁”,通行的解释多将“罕”作为副词看待,释为“少也”,表示动作的频率,〔61〕宋翔凤却将这句话读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然后对此加以解释道:“罕者,希也,微也。罕言者,犹微言也。”故“此篇之文,皆以说圣人微言之故也。”〔62〕以“罕言”为孔子“微言”,这种训诂方法不仅使古文经学家觉得有些傅会,就连今文经学家也会觉得有些“奇”特,宋翔凤就是这样以朴学的方法研究今文经学,这在当时,确是独树一帜。 第二,宋翔凤治经常有穿凿附会之处。上文所说他以“罕言”为“微言”,便反映出宋翔凤的这个缺点。对于《论语·阳货》篇“予欲无言”,宋翔凤亦将“无言”附会为“微言”,他说:“无言者,微言也。”“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即无言之谓也。”而“性与天道”又保存在《易经》和《春秋》之中,若欲求孔子之“微言”,就必须研究它们。宋翔凤以“无言”、“罕言”为“微言”,实在有些穿凿附会。又如,他以为许慎作《说文解字》,其中包含有正名之义,归藏之说:“文字造而归藏出,汉许慎得正名之传,为《说文解字》,始一终亥。一者,道生一也。道有常道,必继之以正名,而名有常名。一生二,二生三,而指事之法具在;三生万物,而像形、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之法不穷。谓之六书,皆不可变之名也。其终亥之义,则归藏之说也。”〔63〕《说文解字》共收字9353个,分为540部,按部排列,集东汉以前文字学研究之大成,宋翔凤却牵强附会地以为其中体现出“微言大义”,自然难以宁人信服。在《尚书》的研究中,宋翔凤因受庄述祖的影响,认为《书序》“立武庚以箕子归”中应以“立武庚以”为句,“以”当作“祀”;〔64〕“周公摄政”中“摄即相义”,“摄政”指的是“相成王”;〔65〕“康王命作册,当作康王命作丰刑。”〔66〕如此等等,皆是为求新颖而不惜穿凿附会的显证。宋翔凤之所以会出现这些穿凿附会,主要是受朴学方法的局限。朴学只适宜于研究古文经,对于今文经,实难发挥其作用。若不顾这个限制,硬要以朴学的方法谈论“微言大义”,便难免会有牵强附会之处。 对于宋翔凤善于傅会的缺点,前人曾有批评。章炳麟说:“长洲宋翔凤,最善傅会,牵引饰说,或采翼奉诸家,而杂以谶纬神秘之辞。”〔67〕按宋翔凤虽善附会,但似乎并不相信谶纬之说。据《四库总目提要》的说法:“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68〕宋翔凤反对神仙不死之类迷信说法,将其称为“邪议”,他说:“丁公为不死之说,此与李少君辈无异,而西京百余年,郊祀、明堂之礼,无不废坏于邪议。”他并援引《梁书》有关言论,批评梁松“必欲依纬说”,导致以巡守为封禅的古礼湮没无闻,他认为“纬书之曲说,非正经之通义。”〔69〕因此,纬书的记载不尽可靠。他肯定许慎在《说文解字》里采纳纬书的观点时,能加以合理的去取。他说:“许君时以纬候为秘书,……但纬书多近鄙别字,如易从日下月,亦近鄙之流。故许氏取其说,而不载从日从月之字,知非古文也。”〔70〕综观宋翔凤的著作,还没有看到他神化孔子,诡为隐语,预示当前及未来吉凶祸福的文字。章炳麟是古文经学家,对于宋翔凤采纳今文经学的观点往往不能接受,遂斥之为谶纬迷信,对此不可不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