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哲学的封闭性与开放性 封闭和开放本来是物理学、热力学中的概念。在人文方面,人们讨论改革开放三十年了,但是很少有人给开放作一个定义。在哲学上,可以认为:封闭性,是体系内部不存在内在矛盾,体系对其内部的所有内容都可以涵括、覆盖,体系内部的所有内容都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开放性,是体系内部存在内在矛盾,体系对其内部的所有内容不可以涵括、覆盖,体系内部的所有内容不具有内在的逻辑联系。 从时间序列上看,儒家是封闭在宇宙已经有了人和生物产生之后的一个阶段中;从空间序列上看,儒家是封闭于一个以天为至高,以地为至下,以日月为至明,以无限为至广,以圣人王者为至高典范的空间世界。而道家的思想体系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兼有封闭性和开放性的双重特点。封闭与开放的双重性,即由庄子哲学中内在的、并且又是由庄子自己提出来的矛盾现象表现出来。庄子在他的哲学体系中不断地提出一系列的矛盾问题。这些矛盾问题庄子自己没有解决。庄子的理想和出发点有可能是想找到宇宙万物中统一的、封闭的“道”的所在,但庄子哲学探索的实际结果则带有明显的矛盾和开放的性质。 从“有”和“无”的关系上看:道兼“有”“无”,“有”生于“无”,“无”是“有”的终极根据,是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但同时,“无”也可以是无根据,也可以是对终极根据和宇宙万物共同本质的否定。从宇宙万物的生成上看:“道”“有情有信”,有日月之明,有星辰随转,有旦暮之期。春夏秋冬四时运行,各得其序。但有序的现实物质世界的本原和根据是“无”,而“无”的展现形式又是“无所可用乃为予大用”,从而使得在从“无”到“有”的物质运动与生化过程中,存在着无限多样的可能性。从生命的意义上看:庄子认为“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人的生命的意义在于“道”。人从人与宇宙万物的共同本质上获得了自身的生命意义、存在意义。但“道”之于物,生生不休,变动不居。对于万物来说,生为体,死为尻,生如得,死如丧,生死一守,“万物一府,死生同状”。生的意义又从而为“道”的更高层次所否定了。从对“道”的认识上看:“道”无所不在,但是在对“道”的认识和描述上,“道”非常道,非常名。“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之为不知,不知乃知之。所以,如果庄子知“道”,就应该抱一自守,对“道”不加论述;如果庄子对“道”屡有论述,著书十余万言,申之无已,这个“道”就应该不是真实的“道”。 儒家与道家二者比较,庄子哲学是一个极大范围上的开放系统,儒家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是人为地将人类自己封闭在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因此儒家与道家的结合,儒家与道家的共同构成一个天人坐标体系,实际上就可以看成是由儒家和道家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结构。庄子思想体系与先秦儒家思想体系在真实性和实践性、开放性和封闭性上形成互补。 四、现代时势下的儒道互补 这种天人坐标体系的结构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儒家文化是在周文疲弊、上下失序的忧患中提出来的,它代表了旱地农耕文化为使自身发展长久延续而提出的最基本要求,而且它也实现了保护旱地农耕文化发展延续这一目的。所以儒家文化虽然在哲学上缺乏本体论部分和在逻辑上是独断的,但它仍然是最有见识也最有贡献的一种文化。而且只要中国传统的旱地农耕生产方式还有一定遗存,儒家文化即使不加改造也仍然有其继续存在的理由。 儒家思想的哲学意义,即在于它的实践可行和感觉合理。封闭的,但其体系内部却又是多元和有序、完备和自洽的。只要是处在其体系的范围之内,都足以加入其整体机制的自觉运转,为其所扶持,所覆盖,所涵化,所再造。《论语·雍也》:“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庄子思想的哲学意义,即在于庄子所建立的是开放体系,所追求的是绝对真理。正因如此,庄子在诸子百家中的理论地位最高,而其实际境遇最差。可是庄子虽然有空前绝后的不幸,而又能够超越时代,超越古代,直接与现代哲学中的许多重要原则相吻合的关键所在。 儒家建立了人道和实践原则,以生存为目的,接受现实,讲求功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政治社会人生实践上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这是儒家的长处。但是儒家在思想体系上以仁、义、礼等人道概念为本体,以相对为绝对,在体系上是封闭的,在方法上是归纳的,在逻辑上是独断的。这是儒家的短处。 儒家产生的背景,是周文疲弊、礼崩乐坏、四夷侵陵中国,总之是面临分裂的压力而寻求统一,是在开放的背景上寻求建立社会新秩序。那么中国古代的政治传统就是由分裂而寻求统一,这是它的初始状态。中国古代总是能够在分裂之后,重新回归统一。但是,古人不擅长在统一以后,维持一种持续的发展,像耗散结构那样,像核反应堆那样,求得一种开放中的有序,在开放中求得持续增长、持续发展。总是要么统一,要么开放,一统就死,不统就乱。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一次的改朝换代,政治封闭,最多只能持续二三百年,就必然地趋于崩溃,然后重新回到分裂的开放的局面。然后再归向统一、封闭。统一与分裂、封闭与开放循环不已,又始终不离开原来的起点。因为这是儒家产生的初始条件,初始条件是什么样子,以后它就一直是什么样子,所以儒家就只懂得由分裂达到统一,至于什么是有序开放、持续发展,它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就像人们处在四维时空中的人类,无法想象二维世界的状况一样。 道家注重对宇宙万物的整体探求,追求绝对,在对宇宙物质存在的理解上能够超出人的自然感官感觉之上,在思想体系上具有封闭性和开放性的双重特点,在形而上学抽象思辨和纯哲学本体论方面具有相当的水平。这是道家的长处。但道家的道论以抽象的形而上学内容为核心,并且具有开放性和超越人的自然感官感觉经验的特点,否定了人的独立存在,又主张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在认识论上认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得意忘言,因而没有实用价值,不能作为政治和社会人生实践的理论而为历代汲取,空前绝后,在继承和发展上表现为一条虚线。这是道家的短处。 以往许多人都从社会观和人生智慧的不同态度和风格上理解儒道二家。其实儒道二家一封闭、一开放,在哲学体系与内存逻辑上有根本的不同。二者道德是截然不同,而后又从其截然不同之处恰相互补。如果认识到了这一点,就不难得出以这二家文化为主要支柱建造起来的中国文化其实至今仍然具有极大的活力的结论。单从儒家上看,如果对先秦儒家的前半期较多继承,对后半期较多舍弃的话,也不难得出开放性的结局。从孔子的人道实践原则出发而不是具体的仁政主张出发,儒家本是没有什么新鲜事物不可以吸收接受的那样一种文化。从荀子前期的“明于天人之分”、“唯圣人为不求知天”出发而不是从“天者高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出发,儒家就将在制天用天、制物用物的自然应用方面,取得不可限量的进展。再从庄子的道家文化上看,道是物,宇宙从统一走向不统一,从有规律走向无规律,从有意义走向无意义,从可认识走向不可认识,从唯一的生成走向无限可能的生成。庄子的道家文化与西方现代物理学、哲学、文艺思潮在开放体系和思维方式上并不存在难以跨越的障碍,也不存在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冲突。 在东西方文化的冲突和融会中,学习西方文化,同时又注意发掘中国古代的文化,在可感觉世界中发挥儒家文化的实用功能,在超感觉世界中发挥庄子道家的抽象思辨功能。新儒家、新道家互补,各有所明,时有所用,是有可能实现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对接,比翼比肩,同步发展的。 (原刊《湖南农业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