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庆,字勿恤,号盘山。一九五三年十月生。籍贯江苏徐州,出生、成长于贵州贵阳。 青年时代,值“文革”之厄。政局飘忽,文教荡然,无缘深造。初中毕业后,入工厂做工人。四年后应征入伍,至云南楚雄为兵丁。服役三年半,退伍返家。此时“文革”结束,高考恢复。遂于一九七八年考入西南政法学院。四年后毕业,留校任教。一九八八年,调至深圳行政学院供职。 蒋先生大学所习为法律之学,然不乐以此为业。其学泛滥百家,以儒为宗。坚持“学在民间,道在山林”之立场,与目下学制学风成方枘圆凿之势,格格难入。遂于二○○一年,坚请提前退休,栖身林下,修道讲学,守先待后。 早年好词章,后喜深湛之思,折节读书,究心古今中外有关宇宙人生历史文化等方面之学问。出入儒释道耶诸大教之间,上下求索学问之真谛。久之,乃安于儒教之学,以之为生命学问之依归。 儒学本吾国立国之教,百年来,逢时不祥,屡遭厄运。经“五四”、“文革”重创之后,几乎荡然无存。幸海内外尚有以梁漱溟、熊十力、唐君毅、牟宗三等大儒为代表之新儒家学派,出而为中流之砥柱,守护、阐发此学。上世纪八十年代,蒋先生倾心新儒学,肆力阅读诸新儒学大师之著作,受其沾溉。亦曾谒访梁漱溟先生,受其勉励与鼓舞。一九八九年发表于台湾新儒家学派刊物《鹅湖》上之《中国大陆复兴儒学的现实意义及其面临的问题》一文可谓蒋先生此一时期之代表性作品。此文指出:中国未来之出路在儒学之复兴。虽然儒学之本根植于祖国大陆,然鼎革之后,儒学传人乘桴海外;经唐、牟等大儒之努力,儒学在海外得以发扬光大。目下需以海外之新儒学“反哺”祖国大陆。文长亹亹数万言,言词剀切,痛快淋漓。可谓之为“文革”后儒学复兴之宣言,堪与四十年前牟、徐、张、唐等大儒所发表之《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相辉映。 一九八九年后,基于现实刺激并本于个人认识,蒋先生渐不慊于新儒家,以为其学专言宋学而有忽于汉儒,未能窥孔教之全;其“新外王”复不得吾国礼乐政教之本,徒以西洋外来之民主法治为外王,于吾国之固有政治智慧未能善加绍述,有“变相西化”之嫌。乃究心经学,以汉之今文经学实为儒家政治智慧之渊薮。攻苦有年,成《公羊学引论》,于一九九五年公诸于世。断之曰: “吾儒之学,有心性儒学,有政治儒学。宋明儒学为心性儒学,公羊学为政治儒学。二学性质不同,治世方法各异。然二学均得孔子之一体,在儒学传统中自有其应有之地位与价值。惜千余年来,心性儒学偏胜,政治儒学受抑。时至今日,心性儒学宗传不断,讲论不息,大儒辈出,政治儒学则无人问津,学绝道丧,门庭冷落。职是之故,孔子道术既裂,儒学传统不全,如车之只轮、鸟之独翼,国人只知吾儒有心性儒学,而不知吾儒有政治儒学,无怪乎谈政治者只能拱手让于西学矣。”(《公羊学引论·自序》) 拈出“政治儒学”,是蒋先生之特识,不仅对自由主义西化派蔑弃传统之民族虚无主义是一声有力之棒喝,对以牟宗三先生为代表之新儒学所表现出之可能之偏颇,亦有矫正意义。“政治儒学”之提出无疑为儒学在当今世界之新发展、当今学界之新景观,亦蒋先生学术立场之贞定也。 《公羊学引论》问世之后,蒋先生即一直致力于“政治儒学”之发掘、阐释工作,并思考如何立足政治儒学以回应当今中国之学术问题、政治问题、制度建构问题、中西文化问题以及儒学之未来发展问题。多年后,将所思结果汇为一书,此即二○○三年出版之《政治儒学——当代儒学的转向、特质与发展》也。此书将《公羊学引论》未尽之意,详予推阐。究极天人,折衷今古,衡论东西,力以王道政治为天下倡,极富创见,对当代思想界已产生重大影响。该书认为:政治儒学与心性儒学相埒,同为孔子所创,有其源远流长之传统,其中凝结着儒家特有之政治智慧;民主法治乃西方文化土壤中生出之制度,并非人类普世之“共法”,今日欲再造中国政治制度,必须超越西方民主,回归儒家本原,充分吸收政治儒学之智慧。而书中关于王道政治之“三重合法性基础”之论述,其在理论上之开创意义尤令世人耳目一新。蒋先生提出:王道政治乃至任何合法之政治秩序必须同时具备三重合法性基础,即超越之基础、文化之基础及民意之基础: “(王道政治之外王理想)以‘天下归往的为民思想’来确立政治秩序合法性的民意基础、以‘法天而王的天人思想’来确立政治秩序合法性的超越基础、以‘大一统的尊王思想’来确立政治秩序合法性的文化基础。无论古今中外,凡政治秩序欲合法,必同时具有此三重合法性的基础,即必同时具有民意(世俗)、超越(神圣)、文化(传统)的合法性基础,缺一必不能合法。”(《政治儒学》,页210。) 蒋先生所揭橥之王道政治,或许有学者畏其陈义太高,难以落实,然欲使现实政治不致迷失方向,酿就人类之大患,吾人不可不悬此以为政治祈向之鹄的也。 蒋先生以“政治儒学”名世,然心性儒学亦其素好,造诣湛深,撰有《心学散论》若干篇行世。东瀛冈田武彦先生是当代世界儒学界之大儒,其学尚体认,重切己受用,与明儒中之江右学派相近,走“超越的逆觉体证”之路,以“归寂证体”为宗。蒋先生与冈田先生有道交,深受其影响。若牟宗三先生之以阳明学为底里之“道德的形而上学”,蒋先生则不之甚喜。蒋先生惯于以传统心性儒学之直指心体、直抒胸意之言说方式论学谈道,以为繁富新巧之思辨分析、九曲十折之义理演绎易致学问流为概念之知解解析系统,无当于身心。因此曾谓牟先生之学为“歧出之王学”。此说于牟先生之学恐未必平恕,然于此亦可觇蒋先生心性之学之传统特质及其易简之风也。 蒋先生于发明大道之同时,亦不惜力于儒学之普及教化工作。曾倾两年之力,编就《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诵本内容皆采自儒典中之醇之又醇者,有其一以贯之者行乎其间,非杂然无统、斑驳不纯者之可得比而拟之者也。洋洋十二册,播布社会,厥功且不赀矣! 长久以来,痛感今世之学校无力胜宏道之任,未可培植学行兼备之儒士,乃发大愿,仍前儒旧贯,创办民间书院。苦心孤诣,颠踬奔走竭蹶筹谋近十年,所创阳明精舍卒告其成。地处黔中龙场,明代大儒阳明子成道之地也。书院屋舍挺然翼然,兼有山水之胜,清肃雅洁,俨乎儒教道场。此数十年来吾国人所未之或闻之鸿举也! 先生为人精健昂奋,发强刚毅。以礼约身,不越儒者矩矱。满腔仁心,时而出之。悲愿宏志,塞乎天地。与人接,和乐恭安。接引后学,循循善诱,即之如沐春风。闲居之际,间亦一弄箫管。一曲既罢,林樾寂寂。 赞曰:粤自“五四”以来,天下滔滔,吾儒之学凋零日甚。幸梁熊唐牟诸大儒出乎其间,守死善道,讲论不辍,使吾儒大道得延续不绝于一线。今春秋代谢,诸老师大儒皆归道山,仪型藐焉无复可资仰瞻,每令学者心生山川寂寥之慨。值此绝续之际,蒋先生特力拔起,卓然挺出,兢兢体道弘道,数十年不稍弛懈,其悲愿之大,骨力之坚,用功之勤,体道之深与夫陈义之高远宏富,环顾今世,指不屡屈也。噫,能不令人扼腕欣慨! (二OO四年七月十三日草就于阳明精舍会讲之际,同年十月九日改定。米湾谨识于京南郊外之淡甘书屋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