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学说作为一种情感哲学,它很重视人的情感体验。情感体验既有美学问题,又有哲学和宗教问题,但儒家并没有形成象西方那样的美学,只能说是一种美学或诗学式的哲学。它把伦理和审美合而为一,从道德情感中体验美的境界,这就是所谓“乐”。有人把儒家文化归结为乐感文化,大概就是指此而言。以乐为最高境界的情感体验,确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特征,但乐必须和仁、诚结合起来,也就是将真善美结合起来,统一起来,这才是儒家思想的根本特点。 (一)仁者之乐 乐本来与儒家的“乐教”有关,儒家创始人孔子就很重视诗教和乐教,认为一个人的学习,应该“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就是说,以音乐为其学习的最后完成。但是,孔子决不限于谈论音乐问题,而是从此开始,进一步谈论一般的情感体验问题,也就是心中之乐的问题。 孔子认为,道德上的充实,才是真正的快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在学习中探求人生意义,增强人格力量,这是一种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物质享受所不能得到的,以为它是内在的,属于自己的,具有真正价值的,只有仁、知之人才能作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论语·子罕》),“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不忧才能乐,不忧就是乐,只有实现了仁德,才能体验到心中之乐。在孔子的学生中,颜渊之所以能受到孔子的嘉许,就因为颜渊能长久地作到仁并能体验到心中之乐。“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同上)孔子以仁为最高的德性,以乐为最高的体验,仁则乐,乐则仁,颜子既然能长久地作到仁,因而体验到其中之乐,不为贫困的生活条件所改变,这种境界当然要受到孔子的赞扬。这就是所谓“孔颜之乐”。 孔子还谈到山水之乐,这就更富有美学意义。但是,在自然界的山水之中感受到美,体验到乐,不仅需要主体的审美意识,而且需要主体的道德意识,二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孔子和儒家从来没有把审美体验和道德体验区分开来,从而划归两个不同的领域。他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同上)仁知分说,各有偏重,但这里所说的知,不是与仁毫无关系的知性之知,这里所说的仁,也不是与知毫无关系的情感态度,二者实际上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是单纯的知性之知,那决不是孔子所提倡的,“知者乐水”本身,就不是一个纯粹认识的问题。我们或许可以说,对水进行科学研究的人,可以有一种无穷的乐趣,可以作到“乐以忘忧”,但这不是孔子所说的乐。孔子所说,是在山水中体会人生、生命的乐趣。孔子还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这虽然是对江水而说,但实际上表达了人与自然界之间的一种微妙的生命关系,是一种人生体验和感叹。 被后世儒者所传颂的“吾与点也”,是孔子美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它以人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审美方式,表达了人生理想,同时有强烈的社会关怀。当孔子问他的学生们各有什么志向、志趣时,子路、冉求、公西华都谈到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实行礼仪之类。轮到曾点时,却与众不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说,在温和的暮春时节,穿上春天的服装,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童子,一起到沂水边洗澡,到舞雩台(祭天祷雨之处)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孔子听了学生们的话,唯有对曾点表示赞同,感叹说:“吾与点也。”(《论语·先进》)从这里可以看出,孔子很向往在大自然里欣赏风景,感受人生的快乐。这确实很有诗意。在自然界的山水中去感受美,去体验乐,这是孔子所追求的人生理想,但这并不是出世主义,不是纯粹的自然美,他所追求的人生理想是人与社会、自然的整体和谐,其中便有社会理想,这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曾点所说的“与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就体现了人间和谐,而不是独自一人去体验山水之乐,也就是说,将人与人的和谐与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起来,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山水之乐。这种合伦理与美学而为一的“乐”的体验,正是孔子和儒家美学思想的根本特点。 如果说,孔子提出仁者之乐的思想,那么,孟子则进一步将乐与仁、诚统一起来,提出“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的体验美学。这里所说的“诚”,是人与自然合一的最高体认,诚既是天道,也是人道,是天道与人道的合一,但就其真正实现而言,就在自己的心里。所谓“反身而诚”,就是反回到自己的内心,实现心中之诚;一旦实现了诚,也就体验到最大的快乐。这是真、善、美合一的境界。有了这种境界,就能够“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同上),处处都合于天道,处处都是自由的,因此也就无往而不乐。 诚和仁一样,是最高的道德范畴,也是最高德性。诚而后能乐,说明说明意识和道德意识是不能分开的,直觉和体验是不能分开的。诚的实现靠直觉,乐的直觉靠体验,有了道德直觉,自然便有美的体验,有了诚的直觉,自然便有乐的体验。孟子是重视“思”的,“反身而诚”也就是“思诚”,但这所谓“思”,不是以“诚”为客观对象而思之,也不是分析地知解地去思考,而是自我明觉,自我发露式的“思”,也是整体的或作为整个生命活动方式的“思”,这样的“思”,本身就具有体验的性质。 在孟子那里,任何乐的体验,都要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为基础,否则,将是没有价值的。“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孟子·尽心下》)这种一步步向上提升的过程,就是自我超越的过程,也是自我实现的过程。其最初发端,是情感意向,其最终目的,是将人的心灵境界提升到神圣而不可测的高度。“可欲之谓善”,实际上是指人的内在的道德意向、意志,它来源于道德情感,其中有目的意义。“有诸己之谓信”,是指真实而无任何虚假的存在即信,信与诚有内在联系,也可以称之谓诚信;“充实之谓美”,是指善即诚的内在充实,这需要修养功夫,有了这种充实的道德内容,就是所谓美。可见,善是美的基础,道德心性是乐的基础。至于大和圣、神,则是内在的善和美的进一步发扬光大,如果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就是最大的快乐。 孟子是以“天爵”藐视“人爵”的思想家,他认为,道德人格是乐的真正主体,离开主体的自我感受、自我体验,所谓乐是不存在的。他提出“君子有三乐”的思想,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所谓“三乐”是指,“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为一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二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三乐。他特别指出,君子之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孟子·尽心上》)。父母兄弟之情,是人生最基本的道德情感,从中所体验到的乐,也是人生最基本的快乐。他认为,这种快乐比起“富有天下”的王者之乐,不知要可贵多少倍。他由此推论说,古代圣人舜是以孝著称的,舜治理天下而他的父亲如果犯了法,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是“窃负而逃”,逃到很远的海边,享受天伦之乐,天下对于他是不足道的。这种“乐而忘天下”(同上)的态度,表现了孟子的理想人格。至于“仰不愧”、“俯不怍”之乐,完全是一种个体人格的自我写照,他所说的“大丈夫”精神,就是指此而言的。以教育天下英才为乐,则说明君子的社会责任感,同时也说明君子人格的社会价值。 孔子喜欢水,从中感受到人生的意义和快乐,孟子也喜欢谈论水,并从中体会到“充实之谓美”的道理。从自然美的欣赏进到人格美的体验,虽然用的是类比的方法,其中却有深刻的道理。《孟子》中有一段话说:“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源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手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用水的“盈科而进”,比喻人之“有本”,说明人格之美取决于自身内在的精神源泉,而不是来自外在的“声闻”,这就是内在的美,充实的美,其中便有乐在。 孔子和孟子,都是从道德情感出发,进而从道德人格的自我体验说明乐,他们把道德直觉同审美体验合而为一,也就是把善和美合而为一,由此说明整个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从根本上说就是道德型的,但其中又有美学意义,这是儒家德性文化的一个特点。 (二)礼乐之乐 儒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荀子,从自然人性论出发,对乐提出了不同于孟子的解释。他不是从道德情感的自我体验,而是从自然情感的社会教化,说明人生之乐。他比较重视情感的感性方面,重视人的情绪感受和心理需要。但他又是理性主义者,他强调心智或理智对于情感的调节控制作用,即所谓“以理节情”,“以理节欲”,这同礼乐教化又是不可分的。 荀子认为,人的性、情、欲都是自然的,也是统一的,“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荀子·正名》)性、情、欲既然是天生而不可免,因此就是人人所不能无,但又不能顺其发展,因此就需要“节”。在人性问题上,他的“起伪化性”说,已在“性的学说”中作了介绍;这里只从情的方面谈谈其主要思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