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韩部长您好,您是陕北人,陕北这一方沃土孕育着粗犷、纯朴的民俗和文化,这样的人文环境,对您的艺术成长有一个什么样的影响? 韩亨林:我是个陕北人。如果细看陕西地图就会发现,它就像一个兵马俑,陕北就像那个兵马俑的头。陕北包括榆林和延安,是黄河文化的发祥地之一,秦文化底蕴深厚。我老家属于榆林,是个三边地区,包括靖边、定边和安边,建国后安边并入了定边,我出生在靖边。 过去少数民族,像鲜卑,尤其是匈奴,来回的进攻中原,我们防御少数民族的万里长城,东起老龙头,西至嘉峪关,中间还有一个最大的台(或者叫烽火台)叫镇北台,就在榆林。当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派他的大儿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就是来镇守榆林的镇北台。榆林是个小地方,两边是山,向北是镇北台,镇北台城墙以外就是一望无际类似平原的地方,古代那里就算匈奴地区了。这里是一个大要塞,从古代到现代出了不少人物,像历史上农民起义的李白成,还有韩世忠;近现代的早期革命家杜斌丞,民主人士李鼎铭;高岗、国民党的杜聿明都是榆林人。清涧县高杰村镇袁家沟有一个自家是个大户人家,他们本家就出了四位省委书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就是在自家一个窑洞里的炕桌上写的。另外,我们老家这个地方还出了柳青、路遥等当代文学大家;唱响全中国的民歌《东方红》的创作者李有源也是陕北佳县人;陕北的“信天游”在民歌里更是独树一帜。按古代的话说这里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韩亨林《观朱鹮有感》 榆林自古以来就比较注重文化建设,这里有一个峡谷叫红石峡,上面刻的全是榜书,多数都是古代镇守边关的大将军们刻的。我们老家靖边县特别注重书法艺术的传承,在这个地方不管有没有文化,父辈们都要求你要把字写好,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我们上学时书法是一门必修课,一到四年级每天都要练书法,用的不是宣纸,都是麻纸,比毛边纸厚一些。像四尺斗方一样,老师在上面给打格子,折好以后把字写好,然后我们照着老师的字一个一个的描,就像国画的素描一样。整个字写得好,老师用红毛笔在上面给画一个圈,一捺写得好就在这一捺上打个圈,整个字写得不好就不画了。小学 我就是生长在这样一个环境,是一个会唱信天游的地方,这是一种民风。哪一个农民都能唱几句,前面犁着地,后面扶着犁,来了兴致就来两嗓子,一人唱,其他人就随着唱,然后漫山遍野就都是“信天游”了。这是一种氛围,这是一种环境,就是这样一个土地孕育了我,教会了我写字。我从小练字就是为了把字写好,没有别的目的。 寇准《塞上》 明人诗《榆林镇》 记者:单从书法艺术方面来说,您认为书法艺术天赋重要吗?它和勤奋的关系如何? 韩亨林:我认为不单单是书法艺术,所有的艺术天赋都很重要,它和勤奋有着直接的关系,天赋也叫天资。天资加勤奋等于人才或者成就。仅仅有天资而没有勤奋,天资就被浪费了,成不了器。但是说没有天赋只有勤奋也成不了材。无论是书法、美术、音乐等等,首先都要有天赋,然后也必须要有勤奋才能造就一个艺术家。包括政治,政治也是艺术,比如组织、人事,如何把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这是一门艺术。最大的艺术是政治艺术,最大的艺术家是政治家。但如果没有天赋,光有勤奋,成不了大领导,更成不了大政治家。 记者:您认为当代书法艺术在整个书法的历史长河中,应该占一个什么样的位置?现在的状况如何? 韩亨林:艺术和社会的发展是紧密联系的。我们国家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处在一个盛世。从清朝以来,我们开始闭关锁国,衰落下去,现在又开始崛起。几百年来,现在处在一个最好的、最繁荣的时代,我们的书法艺术也处在一个大繁荣的时代。 艺术和自然科学不同,自然科学里面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在社会科学里这句话不完全准确。比如唐诗、宋词、元曲,后世没有超过的。但有人说那历史就不前进了?可以再创造一种体呀!又有人说我们再创造一种人行不行?要是拿北京人、猿人来比那肯定是有变化了。但我不相信两百年以前的人跟现在的人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现在科技进步了,信息量大了。古代人有两个眼睛,现代人变成三个了?这是不会的。再创新就不是地球人,是外星人了。现在只有造假可以超过古人,但说白了,还是没有超过,还是在模仿,想达到古代那种效果。所以还是创不了新,只是形式上比以前多了。 古代没有展览。中国书法史上,有多少平民百姓、秀才留下来的?都是官员书法。因为很多艺术家本身就是官员,文学家本身也是官员。有极少数的是和尚,是寺院中留下来的。瓷器有官窑的、民窑的,古代书法上没有民间的。所以说书法的形式远远超过古代,但艺术本身没有超过古代。古代的东西我们只要能继承下来就足够了。从书法的角度讲,比如楷书,唐朝的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加上元代的赵孟頻,史上称欧、颜、柳、赵四大家,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既然是顶峰,保持住这个记录,能继承下来就很不容易了。现在有人最想干的事就是“创新”,连基本功都不练,甚至连个法都不懂,就龙飞凤舞起来了。那叫创新吗?比如说国家不叫机器,砸碎了,叫块石头行吗?不行,任何国家都不行。如果你非就要搞一个无政府主义,不要管理的,弄一个无序的,不要法的,那是不行的。几千年来人就是两个眼睛一个嘴巴,搞三只眼睛就成怪物了,那不叫创新,也创不了新。 记者:学习书法是一条寂寞漫长的路,除了勤奋刻苦、持之以恒,还要耐得住寂寞,您认为怎样面对当今市场经济的浮躁和诱惑? 韩亨林:学习书法是一条很漫长的路,我写字也有五十多年了。只是练字,不是书法。但没有练字就没有书法,写字和书法有着本质的区别。摄影和照相、做桌子和做工艺是两回事。我们现在都很浮澡,企业家今天牌子一挂,明天就想成为亿万富翁;今天登台唱歌明天就想成为歌唱家;今天拿毛笔写一个字,明天就想变成著名书法家了。现在到处是著名少年书法家、妇女书法家、将军书法家、部长书法家……都冠以“著名”。这个“著名”不知是谁授予的。书法家协会主席或是哪个元老称你是,那才是真正的著名书法家。这就是功利主义与利益驱动之下的浮澡。王羲之兰亭序写得很好,但他没有想到写下来后就能成为行书第一人,如果他想到了涂也不会涂的。现在有些做秀的,写好了反而有意识要把它涂一下,不是自然的,是有意识的雕琢,是创作中的浮澡。不仅仅是书法,所有的工作,所有的成就都得沉下来,要耐得住寂寞,没有这个阶段是不行的。 记者:很多书法家都谈到学习书法要多临帖,要下苦功,而近日书法大家 韩亨林:每个人理解的角度不一样,我的理解是这样的: 但他没说不临帖,不临帖进入不了法,必须要临帖。学习书法有三个阶段,第一是无法,就是练字,开始进入。就像孩子摇摇晃晃学着站,没有站稳还上不了路,这个时候就是无法。不知道书法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法在哪里,不知道什么叫笔法、墨法、技法、章法。这个阶段叫无法,很盲目,很茫然。但练着练着他就进入到一种有法的状态了,这就是第二个阶段。我们在法的框架内就要遵守法,比如说交通法,该怎么并线,该怎么超车,遇到什么情况你应该给一个指示灯,这就是法,书法也一样。进入法的状态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然后又会回到无法,这就是第三个阶段。这个无法是在有法的前提之下的无法。比如开车,交通规则都懂了,行车的技术也掌握了,进入车道就会很自由,眼睛看一看就知道这个路能不能过去,这就是在有法的情况下完全熟练了的自由驰骋。从书法的角度讲,到了对所有的技巧都运用自如的状态,就进入到一种无法的状态了,这才有可能真正成为一个书法家。 记者:您说中华文化的灵魂是文学艺术而不是书法。您能详细的阐述一下您的观点吗? 韩亨林:书法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枝奇葩,是汉字的书写艺术。她的载体离不开汉字,汉字也只有通过书法才会表现出那种线条的美,所以才有她这种独特的艺术阵地,没有这一点,现在她不会作为一门艺术。过去首先要看你文章写得好坏,慢慢演变到先要看你的字写得好不好。包括皇帝殿试,选状元,首先要看你的字,然后再看你的文章。所以我说书法是中华文化的灵魂。后来我觉得我这话有毛病,中华文化的灵魂是什么?不是书法,而是文学艺术,是文本。我们的书法如果离开了这个文本,离开了文学她不叫书法。不管是诗词,还是名言名句,它都是文学艺术里面摘出来的。有人说那不是主要的,只要汉字写好了就行。我说不行!我写鬼、死、亡、屎中的一个字送给谁在家里挂起来,有人要吗?没人要的,内容决定了艺术。也有一些大家不讲这些,他就讲线条美,讲书法艺术是靠线条美来打动人。我说不一定!如果说是线条美,就专门弄个毛线团子弄毛线,这就是线条,那能叫美嘛!首先看到的是内容,我墙上挂的这幅作品(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是选自《孙子兵法》的最经典的句子,它适用于任何行业。很多人向我要,说这个内容写得好,搞政治,搞文化,搞艺术都可以,能处理任何矛盾。没有人要前面讲的那种不吉利的字,绝对不会有。 谢觉哉《吴佩孚败走》 记者:书法是汉字的书写艺术,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具有极高的艺术地位。您认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韩亨林: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我讲五法。第一,道法:第二,心法;第三,声法;第四,情法;第五,和法。我已经讲过若干次了,在不同场合来渗透我这个观点,而且我也想专门写篇文章,找一些论据来支撑这些东西。一个书法大家如果达不到这五点不是最高境界。 第一,道法。“道可道,非常道。”这是老子讲的。道就是书法之道,道就是经过我们先贤多少年的探索,由后人逐渐总结提炼出来的一种艺术之道。这个帖那个帖,都是道。官场有官场的道:为人处事有为人处事的道;开车有开车的道:行业有行业的道。就是一种规矩。 第二,心法。心法就是前面讲到的天赋。讲的是一个觉悟。觉,是直接的接触;悟,上升到一种感觉。突然有一个灵感的火花爆发,这就是天赋,也叫天资,又叫慧门。有些人勤奋的练了一辈子的字也上不了艺术的台阶,在艺术门前来回的徘徊,永远进不去。他只能做一个“写字匠”,从佛教上来讲就是慧门没有打开,悟性不够。 第三,声法,一副好的书法作品就是一部交响乐。音乐,简谱就是1 2 3 4 5 6 7。音乐由这么简单的几个符号组成,但每一部作品都完全不一样。就像汉字:常用的就两干多个,但谁排列出来都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魔法。书法也很简单,汉字的偏旁部首、间架结构,每个人用笔墨表现出来的效果与感觉也完全不同,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所以我说“音乐是听得见的书法,丰法是看得见的音乐。”作为音乐它要有节奏,要有高低起伏,有平原,高原;深谷,平川;蓝天,大海。书法也是这样,也要有变化,有墨重墨轻、字大字小、有留白。另外还要有疏密,我们叫“密不透风,疏可跑马”,比喻的非常形象,甚至有点夸张,这就是形象比喻,它有生命力。一个汉字和一个人是一样的,说这个字写得有劲,有精气神,是把它生命化了。而实际上每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一个天体,都有一个密码没有破开。一些没看到或者不理解的东西不能说是假的。如果五十年前你拿着手机跟别人说:“我美国有个朋友,只要他不睡觉我们俩就能通话,就能看(视频)到他”。大家一定会说这个人是疯子,脑子有毛病,肯定是跟上鬼了。现在的东西拿到五十年前,肯定是有问题了,那时候没见过呀。声法它就表现在这些地方,它就是音乐。有增音,有减音,有无限延长,有半拍,有全拍,有八拍,有四拍,有二分之一拍,有四分之三拍,有八分之三拍等等,书法也一样,肯定有一些很不规则的东西表现出来。 第四,情法。所有的工作都要有情感,书法也一样。《祭侄文稿》,《兰亭序》等等,都是在不同情况下写出来的。《兰亭序》写得天朗气清,感觉非常好,大家一边饮酒,一边作诗,王羲之进入感觉了;《祭侄文稿》,面对为国捐躯的侄子的首榇,颜真卿一时百感交结,兄弟谊、叔侄情、家国痛、贼子恨的情感波动和思绪起伏完全的表现了出来;岳飞的《满江红》、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写出来也完全不是一样的感觉。作为艺术家,包括书法家、音乐家、文学家等等,情绪不好或者不是带着一种情感去创作的时候,作品绝对不会好。比如说书法艺术,今天情绪不好,动都不想动,写出来绝对不行。必须要带有一种情感,想写的时候,特别是特别想写的时候,情感完全爆发出来,创作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所以,作为书法家,在我们这么美好、这么伟大的时代,不带着一种情感去创作,不为我们社会主义的文化繁荣添点砖、加点瓦怎么行! 第五,和法。以前我叫辩证法,三个字。后来遇到书协的一位领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能不能把最后三个字变成两个字,这样不就和前面对称起来了。我坐在车上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想到孙过庭有个“中和之美”,其实书法最高境界就是“中和之美”。书法艺术的美就像交响乐,他奏他的,你奏你的,如果自己觉得步调不一致,显得杂乱无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了,那就矛盾了。如果把矛盾处理好了,它就是一个很好的作品。我们天天遇到矛盾,心情不好本身就是矛盾。我常常说送你三句话,就当三好学生:“每天有个好心情;一辈子有个好身体;终生有个好家庭。”这其实就是在解决矛盾。这个和法就叫“中和之美”,我为什么叫辩证法呢,辩证法是哲学里面一个范畴。所有的东西都处在矛盾之中,白天与黑夜、醒来与睡着这些矛盾都得处理好,该睡的时候睡,该醒的时候醒。书法里面矛盾特别多,比如说用墨,浓墨、淡墨:焦墨、枯墨。用笔,徐与疾,就是快和慢的关系;敛与放,就是收起来与彻底放开的关系;粗与细;还有一个就是形容章法布局的时候,欹与正;留白与写实;疏与密;字的大与小;行距与字距之间的宽与窄;这些都是矛盾,有些是在无意中出现的。有的书法家驾驭能力强,有意制造矛盾,然后解决矛盾。写一幅字,开笔墨必须要重,然后一笔下来墨慢慢就淡了,哪些地方能收,不能全部是枯墨。有些时候写得差不多再蘸一次墨,或者蘸一笔淡墨。用墨是很有讲究的,用点淡墨,用点浓墨,把矛盾全都处理好,整体上给人一种很美的感觉。这就是一个艺术家。 作为书法家,只有达到这五法才能达到最高境界。还有一条,就是艺术家最高境界的字外功夫。真正的书法大家光靠练字永远练不好,它是一门综合艺术。比如说文学、历史、美学、音乐都要懂。其他的比如哲学、体育不能完全很精通,但不懂这些根本行不通。作为艺术家,作为书法家要有一种气质,一开口,一投足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那是内在的,是平时积累的知识把他充起来的。有这一点,这才能达到一个书法家的最高境界。五法以外必须加一点字外功夫,这字外功夫就是综合素质,就是文化底蕴。 记者:非常感谢韩部长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采访,愿您在书法艺术的道路上给我们带来更多更精彩的作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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