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范曾有这样一句短短二十四字的自我评价: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 年届76岁的范曾,可谓名满中外,但围绕他的争议,几乎和他的名气一样大。 有人批评他太自负。翻翻十年前刊行的《范曾自述》,字里行间,确实不时流露出名士气派。那本书中有一幅自画像,画中的范曾侧身凝视挂在背后墙上的道家开山祖老子像,画名很直接,就叫《老子看老子》。 而今天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的人,心里恐怕也会感到惊讶:一个经历大半生风雨跌宕,始终与书画为伴的老者,脾气居然仍如此暴烈,真是罕见。 更让外人琢磨不透的是,一向以特立独行自诩的范曾,到了古稀之年,突然投身甚为时髦的“国学热”中,这又是所为何来呢? “为有源头活水来” 三年多前,由央视出身的传媒界女强人王利芬一手操办,范曾在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开讲国学,前后持续半年,整个过程还拍摄制作成了100期的电视节目。 对于自己为何暂时放下手中的画笔,开讲国学,早年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的范曾,有过一番不乏历史感的说明: “中国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且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是不容易的。一百七十年来任人宰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受尽了一切耻辱,今天我们终于敢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而我们所发出的声音,要回归到古典的中和仁恕。中和仁恕这个概念,如果能被世界各国接受的话,我们的世界会省去很多麻烦事,这就是我不厌其烦地讲这些内容的原因。” 他认为,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容易找到方向,他们需要国学,以便知道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知道努力的方向;中年人则应该以国学奠基,去面对与原来的理想差距太大的现实,修正现在,感知将来。 “我觉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灯,”他说,“对于年长的人来说,这盏灯不光照亮了自己,更多的应该是照亮了别人。” 《范曾自述》中回忆,他生在江苏南通一个书香门第,尽管适逢抗战爆发,幼年在苏北农村颠沛流离,但上海美专毕业的父亲家教甚严,要求他们兄弟三人诵读古书,吟诗作对,他对绘画的兴趣以及最早的国学根基,就是那会儿打下的。 俗话说:三岁定八十。一个人最初的爱好,往往就是他最终的归宿。经过数十年来在中国画坛、艺坛摸爬滚打,苦心经营,得以扬名立万、名利双收之后,范曾回归国学,也算是回到原点了。 范曾开讲之时,喜欢引用南宋理学大师朱熹那首有名的哲理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按他的理解,朱熹把中国文化比作一面镜子,天光云影在里面徘徊,它能如此丰赡、渊博而又清澈、纯净,是因为“源头的活水”,即中华民族的经典对我们生命本源的开启。 所以范曾说:“我们对列祖列宗流传下来的一些非常精粹的思想,应该永远怀有敬畏之心。” “番语枝头雀,不是家山鸟” 新世纪之初,范曾出版过一本集子《范曾散文三十三篇》,为什么不多不少,正好要选这么多篇目呢?内中自有玄机。 原来,在儒释道三家的诸多经典中,范曾最推崇的是道家的老庄之学,而流传下来的今本《庄子》,就是三十三篇。 《范曾散文三十三篇》开卷第一篇叫《大美不言》,题目出自《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顾名思义,范曾在这篇文章里要讲的,是2300年前庄周先生的美学思想和艺术观念,颇有借故抒怀之意。 但纵观范曾多姿多彩的生活历程,他显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甘于淡泊之人,“不言、不议、不说”并非他所能恪守的原则和追求的境界。 20世纪90年代早期旅居法国的三年,是范曾后半生中为人议论最多的时期。也许是难耐客居异国的寂寥,也许是为了排解种种不言自明的精神压力,他写了一本《庄子显灵记》。在书中,范曾问天问地,跟各国“圣贤”如柏拉图、海德格尔、毕加索等对话,而庄子本人的身影,贯穿全书。 在法国的时候,范曾填过一首词:“庭芜又见正春韶,听隔窗,和鸣喧嘈,番语枝头雀,不是家山鸟。梦醒今朝,方觉得音书杳。”他解释说,枝上的鸟讲外国话,我听不懂,因为不是家山的鸟,梦醒了看看邮箱里没有信,自然有种孤独感。 独在异乡为异客,跟国学的土壤和氛围割裂开来,可能正是范曾一度孤寂、不安的深层根源。他承认,巴黎的空气虽好,巴黎郊外的田园生活也很惬意,但国学才是自己真正的“空气”,而人离开了空气不能生存。 1993年初夏,范曾顶着不少压力和非议,决定重返故国,回到母校南开大学任教。除了种种基于现实的考虑外,割舍不掉的国学情怀,恐怕也是动力之一。 范曾就是这样一个身上充满矛盾的人,他既奉老庄的“出世”“无为”思想为圭臬,在个人生活实践中,又处处体现“入世”“有为”的心境。真的是无法穿透,难以“言说”。 “此学绵绵无绝期” 二十余年前,身处异国的范曾借庄子之“灵”,执笔为文,“隔空”对话西方历代大贤。2010年春天,即正式开讲国学前夕,他在北大与新儒学当家人、前哈佛大学华裔哲学教授杜维明,进行了一场连续五天的面对面“国学对话”,主题叫作《天与人——儒学走向世界的前瞻》。 据当时媒体报道,北大、人大、南开三大名校及来自范曾老家的南通大学一共四位校长齐齐出席,场面甚是喧闹。 范曾回忆说,那次他和比自己小两岁的杜维明一共对话九个钟头,事先没有准备一点提纲,彼此心领神会,因为都是“几十年霜晨夜雨的辛劳里面,渐渐地有所体悟”,融而汇之,水到渠成了。 跟他对话国学的名家,不仅有杜维明这样地道的学院派高手,还有美籍华裔数学家陈省身(曾任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及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范曾的南开学 长)、丘成桐(数学界最高荣誉菲尔兹奖及沃尔夫数学奖得主)师徒,以及老而弥坚的杨振宁等擅长理科的“国学票友”。 比如丘成桐。据范曾自己讲,人家都说丘成桐这人很不好谈话,但有一次丘到他家里来,两人一见如故,谈论诗词,高兴得不得了。生在广东、长在香港,任教于哈佛大学的丘成桐,深受在大学教授哲学的父亲影响,自幼对中国古典文学及中国历史有浓厚兴趣,造诣也颇深,背景与范曾多少有点类似。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毕生以书画安身立命的范曾,跟陈、丘、杨诸人一样,都是“国学票友”,而非所谓国学大师,只是各自入门路径与程度深浅或有不同而已。 范曾常喜欢引用佛教经典《妙法莲华经》中的说法:人生有八万四千种烦恼,就有八万四千个法门。自负如范曾者,也不能不承认,如今他所做的工作,只是依据自己日常读经的感悟,给大家提供一些方便的法门,以便对国学起到普及推广的作用。 在总结开讲国学的心得时,这位熟读诗书的白发老人的回答几乎不假思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学绵绵无绝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