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刚刚落成的9.5米高孔子塑像,因为地处国家博物馆北门广场、天安门广场东侧,受到了舆论的广泛瞩目,甚至被一些人视为儒家复兴的一个信号。近代以来,几乎每次转型期,知识阶层都会激烈争论:儒家是否应该复兴或者儒家能否复兴?在我看来,这个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儒家分为三个层面:文化层面的儒学,制度层面的儒术,信仰层面的儒教。儒学、儒术和儒教的复兴,需要区别对待。 文化层面的儒学复兴,值得乐观其成。但这有一个前提,即儒学处于自由竞争的多元思想之中,而且儒学复兴不会影响这一思想格局。如果思想是一元的,即使儒学具有垄断性地位,也很难称得上儒学复兴,因为这种复兴不是凭借文化自身的魅力,而是凭借外在力量。思想往往在互相攻难、互相辩驳之下才会兴盛,很难一枝独秀,一种思想的复兴不必以另一种思想的衰落为前提。如果儒学复兴要以其他思想的衰落为代价,这种复兴同样需要存疑,儒学很有可能已经成为儒术了。 回顾思想史,儒学在诸子百家的争论之中逐渐深化。儒、墨曾经并列为显学,《史记・太史公自序》有“阴阳、儒、墨、名、法、道德”之说。而且,儒学自身也不是铁板一块,《韩非子・显学》称:“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所以,有“儒分为八”的说法。外部的攻难和内部的辩驳,非但不会损害一种思想,反而会刺激这种思想进一步生长。对外主张限制其他学说的传播,对内主张团结一致、拒绝分歧,这是不自信的表现,和复兴没有关系。 制度层面的儒术复兴,最具争议。儒家有没有制度层面的贡献,存在不同的说法。有论者把“礼”视为制度,但“礼”更接近于仪式。一种制度需要有相应的仪式,但制度不等于仪式。儒家在汉初一度遭到歧视,后来受到重视,是因为儒生叔孙通领衔起草了一套朝廷礼仪,使得“布衣天子”刘邦真切感受到“皇帝之贵”。但是,这套仪式不等于制度。汉代在制度上沿袭了秦代,所以有“汉承秦制”的说法。 儒学在制度层面上的缺失,使得“援法救儒”成为思维定势,“儒表法里”的制度历两千年而不衰。儒家和法家的结合,似乎扩大了儒家的影响,延续了儒家的生命,但以儒家放弃自己的价值立场为代价,儒家成为法家的装饰。所以,不仅需要检讨儒术复兴,更需要检讨以儒术复兴为名的法家复兴。谈到儒家和制度的关系,最常见的一种观点是儒家有碍于民主制度。诚然,从儒家里很难独立生长出民主制度,但是,儒家文化和民主制度不能共存的说法也值得存疑,两者亦有诸多可以会通之处,这一点,早在洋务运动时期即有不少士人指出。事实上,对民主制度最具阻碍的是法家,或者说,是“儒表法里”的制度。儒家如果希望弥补制度缺失,可以“援法救儒”,但“法”不应是法家,应该是法治。 信仰层面的儒教复兴,首先会遇到一个问题:儒教是否存在?儒教的支持者表示,否认儒教的存在,是以西方宗教为标准衡量中国宗教。如果承认这种中西二元对立的思维,儒教的支持者一定要把儒家发展为宗教,这恰恰是“西方思维”,否则,没有必要坚持儒家宗教化。如果承认儒教的存在,需要有两个前提:一,政教分离;二,这种宗教不具排他性。政教分离,不必多说。多种宗教和平共处,同样重要。 简而言之,儒家复兴主要应该致力于儒学复兴,同时避免儒术复兴。至于儒教复兴,不妨暂时搁置。 (作者为同济大学副教授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