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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科学与历史文化关系的讨论文章中，普遍存在着一个基本预设；尽管观点相异或对立，但在未经考察就认同此一预设上，几乎没有异见。这一预设可以叫做“自然主义的科学发生观”，即认为科学本来就应能随着认识的进步自然而然地发生出来，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社会环境只是对这种本然自然的可能性趋势起着推动促进或者阻抑妨碍的作用。例如讨论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没有自发地产生近代自然科学，即是直接从这一预设出发的提问。但是这一预设是需要质疑的。近代科学的故乡在西方，然而即使在西方，科学的发生也是一个异数，远不是什么自然而然的结果，更不是什么必然铁定规律的实现。 各个文明民族历史上都有过自己的自然知识体系，甚至原始民族的自然知识，一定程度上也成其体系。这些知识体系确实可以说是自然发生的。例如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在科学史家T.库恩看来，就是“以一种抽象和逻辑一致的方式表述许多关于宇宙的自发的感知觉”，“今天，受过教育的成年人的自然观很少与亚里士多德有重要的相似之处，但孩子的观点、原始部落成员的观点以及心理退化病人的观点以惊人的程度与他相似。”库恩的这段话似也适用于中国古代的自然知识，如易经八卦、阴阳五行。曾在季风书园听到一位青年学生介绍，复旦大学教授谢遐龄先生批评指阴阳五行为“唯心主义”的说法：“阴阳说的是天之黑白、地之南北，五行说的是金、木、水、火、土，全都是物，明明是唯物主义么！”谢先生的风趣笑谈，下一转语，也就是与库恩相同的意思了：易经八卦、阴阳五行乃是中国古人与自然同在中，直接感知觉的系统化。 自伽利略开启的近代物理学，与以往的一切自然知识体系有着本质的区别。它是以概念的架构、数学的文本来“悬拟”和“映射”自然世界，它通过重塑理智本身，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认知者之于认知对象的关系，用对库恩发生过深刻影响的科学史巨子A.柯瓦雷的话来说，近代自然科学之认识世界，是“以一个不自然的方式取代了以往自然的方式”。近代物理学的基本概念和原理，不能依靠自然的感知觉来理解，恰恰相反，必须将感知觉洗汰尽净才能透彻理解。拿初中物理课上就讲的“质量”、“惯性”等概念来说，好像它们也有对应的直接感知觉，但许多学生不能很好掌握，正是因为受到感知觉的纠缠；例如“惯性质量”之于“引力质量”，囿于自然的感知觉，是无论如何区别不清的。近代物理学的产生是一场从无到有的革命，绝非积累或发展过程的结果，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从连续性的观点被视为它的先行者，所以柯瓦雷说：“现代和中世纪物理学之间表面上的连续性是一种幻象。”柯瓦雷又说：“今天看来如此简单、以致可以传授给学童的东西——运动定律和落体定律——需要像伽利略那样的天才进行如此长期艰苦有时甚至是徒劳的努力。”这一点今人已很难体会；而只要体会到这一点，就可以说，近代科学发生学的要义不是别的，就是天才的创造，这是与“自然主义的科学发生观”迥然异趣的。 矮小而伟大的康德也有与柯瓦雷相同的看法。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序文中谈到“数学和自然科学由于一次突然的革命成为今日的这个样子”。数学成为“今日这个样子”，比自然科学早得多，“在人类理性的历史所能追溯到的最早时代里，数学在希腊这个令人惊叹的民族中就已经踏进科学的可靠途径了”，之所以能如此，“一定是由于一个人的幸运思想所引起的革命”，“一线新的光辉闪烁在第一个人的心上，他是第一个论证二等边三角形属性的人”。年代久远，文献湮没，这个数学上的第一人是谁，已经不知道了。至于自然科学的第一人，康德同样指目伽利略。没有希腊数学的这个“幸运创作者”，没有伽利略，没有牛顿，没有这些科学上的“奇里斯玛”，我们今日会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或者会不会有“我们”，就难以想象了。“第一人”何时出现？出现于何方？是无法作历史因果的论断的。当然可以梳理历史文化的条件，但那最多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东风之来，却不是从万事齐备中“演绎”出来的。 伽利略是异数，是灵光；这灵光，“一出就永出了，一现就永现了”；这异数，进入历史和人类的思想，就开出了常道。伽利略之后，近代科学形成传统，延续至今，库恩所讲的“范式”革命，是以这个传统为张本的革命，并非“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把传统都颠覆了。至于后现代派的“解构”一切，连科学都要解构，那不过是外行无所谓的呓语。科学传统内的范式革命，往往同样也是“异数”。当代大物理学家F.J.戴森曾这样评论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是物理学借助数学在黑暗中拼命一跳的经典范例（mathematical“leapinthedark”），如果像爱因斯坦这样一个富于特殊想像力的人不出现，广义相对论可能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建筑在“广相”基础上的现代宇宙学，因其“大而无当，往而不返，犹河汉而无极也”，尚无缘得获诺贝尔奖，霍金先生至今只能屈居“第四十一席”。但是这“拼命一跳”究竟会把科学带向何处，现在真的未可遽言呢。 回到开头的问题：中国历史上为什么没有自发地产生近代自然科学？问题的这样提法就有问题。既是异数，没有，是正常的，有了，倒是异常。说有容易，说无难。有了，不妨去寻索一些因缘、条件；没有，又怎么能说是什么阻碍了它的有呢？克林顿生蓝眼睛，韦小宝生黑眼睛，要问只能问：克林顿为什么生蓝眼睛？韦小宝为什么生黑眼睛？如问克林顿为什么不生黑眼睛，韦小宝为什么不生蓝眼睛，那就是伪问题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