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泸溪数纱是苗族的一门古老刺绣技艺,是苗族人民数千年的生产和生活所积淀下来的民族文化及历史的传承。过去因为数纱具有美化土布的功能,所以数纱是女孩子们的必修课。然而这门古老的工艺如今与许多民族工艺一样,正面临着失传的危机。 泸溪数纱 湘西泸溪县的苗族数纱是一门古老的工艺,它和许多古老的民族工艺一样面临着失传的危机,主要原因是在经济上被认为是“没用的”。 假如数纱真的消失了,对整个社会而言,不仅意味着失去一种刺绣技艺,更是让其所承载的知识和历史化为乌有。而这些知识、历史是苗族人在数千年的生产和生活所积淀下来的,它们对我们更完整地认识自己和世界仍具有价值。 泸溪县具有丰富的文化遗产资源,除了数纱之外,还有《盘瓠和辛女》的传说、踏虎凿花(苗族剪纸)、苗族辰河高腔等。在当地的浦市镇,因为其历史上是重要的码头,来自全国多省的商人在当地建设会馆和大宅子,从而汇集了丰富的古建风格。 ”但是在谈到这诸多的文化资源保护时,多数人一致对我表示,苗族数纱是目前最岌岌可危的一项工艺。如果保护不好,“最先消失的肯定是数纱。” 社会变化的是导致数纱被基本放弃的根本原因。过去是因为数纱具有美化土布的功能,所以数纱是女孩子们的必修课。但现在,泸溪和外界的沟通已经很多,工业制作的布匹和衣服在颜色款式上征服了爱美的苗族女孩。 跟着改变的,还有对民族文化的看法。泸溪当地专家章长干说,“离开了过去的生活,像头帕这样的民族服饰,年轻都不愿意带,现在都改为现代服装。打工的越来越多,都把它(民族服饰)当作旧的、封建的意义。” 泸溪数纱 生活观念,审美变了,民族风情变了,过去以数纱挑花为荣,花挑的不漂亮男的就交不起,就没有能力。”现在没人这么看了。 最大的变化的是,“过去这些图案的寓意年轻人都不相信了。” 新的实用主义接管了人们的头脑,“没有用”是滕静蓉的同辈人放弃数纱的主要理由。 滕静蓉说,“到我们这一代人,汉化了,父母都管的比较松懈了,认为现在会这个(数纱)也没什么用了,产生不了经济价值,很多人不愿意学。” 与其说是“汉化”,不如说是古老的苗寨都步入了现代市场经济的链条当中后,人所做出的适应选择。 数纱的传承问题中,最显而易见的是传承人的问题。会做数纱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滕静蓉只有27岁,但她会做是有偶然的原因。 在未来的苗族数纱的保护思路上,或许应该改变思路。事实上,苗族的其它很多非遗产资源都已经走上了生产性保护之路,苗族银饰、苗族蜡染、苗族刺绣,乃至苗寨,都在借助旅游和商业开发来进行应用,从而让这非遗资源对非遗主体变得“有用”,实现积极可持续的保护与传承。 泸溪数纱 滕静蓉是一个湘西苗族姑娘,生于1986年。闲来没事时,她总以苗族数纱——一种很像十字绣、又不同于十字绣的刺绣——来消磨时间。 现在会这门古老的工艺的人已不多。除了些上年纪的妇女。像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子,会的就更少,更不论熟手。 在她父母那一代,女孩从小就要开始学数纱的。“她们天天数啊、挑啊,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是你想得到的地方上绣出图案来,从小,我就是看着上一辈人绣这绣那的,她们以会这个手艺为荣,不会数纱的人就找不到好老公。做母亲的都严格要求女儿要学这个。” 苗族的土布原色是略偏土黄的白色,如果染色的话,也总用蓝靛草染成蓝色或黑色。作为少数民族中最爱美的民族之一,苗族姑娘无法忍受将这些未经装饰的单调布料直接拿来就使用。土布做的衣服、被子、枕头、头帕、门帘等等,都是女人们展开装饰的天地。 因地域的不同,各地苗族姑娘主要使用的装饰方式也有所不同。有些地方用蜡染直接将颜色附着在衣服上,更常见的是刺绣。而湘西泸溪一带的女子,也不乏刺绣,但似乎更喜用数纱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情况变了。”读书读的好的人,上大学后到城里工作,城里人家都不用数纱的东西,父母不会要求她们学这个。条件差一点的,交通方便之后,十五六岁的就出去打工了,给父母减轻负担,也不学数纱。只要踏出了苗家寨门,似乎就宣告了对数纱的告别。 滕静蓉之所以学这个,完全是因为奶奶的要求。“我母亲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两个弟弟,但都不幸地夭折了。因为这个原因,和其她堂姐妹相比,奶奶就更偏爱我,对我的要求也很严格。”其中一方面就是要求她学做数纱,奶奶总说,“女孩子怎么可以不学这个呢,以后怎么能嫁得出去。”奶奶其实是拿要求姑妈们的那一套来要求滕静蓉的。 其实那时候,学这个的女孩已经非常少了。“我在吊脚楼上绣,下面就有伙伴对着我说,‘走吧,别绣了,那个有什么用,一起玩去吧。’” 从她六七岁开始,奶奶就给她巴掌大的一块布,让她用针线来完成一朵花,做不完的话就不让吃饭。“在苗寨里,土布是自己纺线和编织的,所以很珍惜。一块布就像是练习本一样,在上面绣好了,就拿剪刀来把线剪断抽掉,像用橡皮檫把练习本擦干净,就能再拿来绣。” 只要给她一块布,一根针和线,随时随地,都能开始数纱。拿针的寻常方法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针,针尾用大拇指的指腹顶着。时间长了,指腹会长茧,并且凹了一个小坑,刚好能顶住针尾。 数纱看起来有些像十字绣,因为针法上都是斜线交叉为十字,靠近看其实都像方格马赛克拼图。但是十字绣是先在布上画出底稿图样的,再在图案里密集地绣十字。而数纱是没有预先在布上画图案的,草图是装在脑里子,或者对照着某一个形状就能做出来。 听起来像很神奇,做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比如说我要在一块白色的方巾上绣枫叶,那我就在中间绣一个‘田’的图案,图案上下左右各安排一片枫叶,周边在用一些花纹来装饰。从最中间的地方落下第一针,然后开始绣左边的,右边和左边是对称的,上下也是对称的。” 和正面的美丽相比,刺绣的背面往往是杂乱难看的。然而数纱的背面却都是整齐的横线,就算翻过来,也能用来当作图案。 泸溪数纱 公路开通前,居住在武陵山区坡陡谷深的地形环境中的苗家人,和外界的接触很少。泸溪县和外界的沟通,主要依靠县域东边的沅江,它最终汇入洞庭湖,连通长江。 相对的封闭性,使得苗家人在很大程度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尤其是衣食都主要来自山区里的自产自用。在湘西有“熟苗”和“生苗”之别,“熟苗”指的是河谷平地的城镇里,和汉族人接触多的苗族人,他们身上的苗族色彩已不明显。而居住在远离城镇的山区里的“生苗”,和外界接触少,民族的特征更鲜明,生产生活上的自给自足也更明显。 在“生苗”居住区的人,往往自己种植棉麻,自己纺线、织布、染布。棉布比较软,用来做孩子的衣服。棉和麻按比例混合,织出来的布就更为硬挺耐用,触感中又带有棉的柔软。 这种棉麻混合的布常用于男女头上扎的“头帕”。头帕一般长约4米,宽大概40公分。头帕两端各绣上2个或4个图案。长长的头帕缠在脑袋上,一层一层,最终像是帽子,根据年龄和性别的不同,头帕还会缠成高低不同的帽子形状。但两端的数纱作品,是要露在额头前的。 一个女人一生中有两条头帕,一条留给自己,一条用于送给心爱的男子做为定情之物。在这条定情头帕上,女孩满怀爱意地用数纱的方法绣上连体鱼、 并蒂莲等成双成对的美好事物,同时也绣上蝴蝶、枫叶、蜂蜜、菊花等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坚韧的土布长久耐用,“我奶奶那一代用的,现在都保存下来。” 滕静蓉就是在“生苗”山区长大的,她将这种自产的布称之为土布。如今在县城里,这种土布也当作一种商品来出售了。数纱就出现在这种土布上,其许多重要的特色就在是土布所决定的。 土布编织的过程繁复但不算复杂,和其它地方相差不多。在木质的纺织机上,预先纵向排好两层绷直的线,就是经线,当两层经线像左右手五指相扣形成交叉时,就横向从其间穿过梭子,拉一条纬线。经线的上下层位置交换,再拉一条纬线。如此往复。在这一编织的过程中,经线会比纬线更疏松一些。 泸溪本地专家章长干将这种情况总结为“疏经密纬”,基于此,泸溪的苗族数纱因此还有一个关键词“经三纬四”——每一个十字针法就跨越三根经线和四根纬线。因为经线稍微疏一些,而每个十字针法都力求绣成一个正方形,因此每一针跨越的经线数就稍微少一些。 以一个最简单的“十字”为例,从布的背面往上挑,第一次穿过纱布的纱眼,将这纱眼作为平面坐标的原点(0, 0),下一个穿针走线的纱眼就在横向(纬线)往右数的第四条线和纵向(经线)往上数的第三条线的交叉处(3,4)。然后从背面往上挑,针穿过坐标点(3,0)的纱眼回到布的正面,再左上穿过坐标点(0,4),针又来到布的背面,一个十字就完成了。 简单的说,现在市场上常见售卖的十字绣,底布的纱眼和纱眼之间的宽度是给定的;而苗族数纱则是在一块土布上,以耐心数纱和细腻的眼睛去寻找这些纱眼,并通过“经三纬四”来把握纱眼间的宽度。 “经三纬四”不是绝对的定律,只是较为常用。在一些情况下,苗族人也用“经四纬四”、“经四纬五”,数的经纬线有变,但工艺的本质是不变的。 在一些介绍文本中,苗族数纱往往又被介绍位刺绣、挑花。但章长干认为,只有“数纱”才能最精确地表现这门手艺的特征。刺绣和数纱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前者不以十字针法为基础,且往往要预先勾画草图底稿。而挑花也不一定按经纬线的变化,它的针法比数纱更灵活自在。数纱从形式上也是绣、挑,但其工艺的最独特之处是,它是严格地数着经纬线来绣和挑的。 这些只是针法上的独特。苗族数纱另外的鲜明特点是其图案色彩的简单、造型的抽象。例如在白色的底布上,往往只选用为数不多的颜色,并且往往只使用黑色。 滕静蓉指着她已经绣好的一个个图案告诉我,这是枫叶,这是蜜蜂,这是菊花……都是从先辈留下来的图案,它们很抽象,和实物之间要通过一定的联想才能觉得“像”,但这些图案其实个个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泸溪数纱 在苗族的数纱作品中,总能看到狗、菊花、蝴蝶、枫叶、阳球花,等等。它们都很抽象。这些图案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共同讲述了一段苗族人的演变史。 前述泸溪当地专家章长干说:在传说中,黄帝大打蚩尤,蚩尤战败被杀,他的身体就变成了一棵枫树,枫叶变成蝴蝶,蝴蝶生了两个蛋,孵化成央公、央婆两兄妹。兄妹成婚,繁衍了人类。央公、央婆被苗族人认为是其始祖神。 这段传说中涉及到的枫、蝴蝶都是在苗族人日常生活中寻常可见的,并被人赋予了神性,枫树被认为是“枫树神“的化身,尤其是在泸溪一带的苗寨,屋前总要种上枫树,且给枫树来敬酒上香,祈求遇到灾害时,“枫树神”就能到家里来救灾救难。蝴蝶则演化成了“蝴蝶妈妈”的传说。 央公、央婆来到世上时,大地是荒芜的,他们找不到食物吃。于是某个天神又派来一个小神送给他们阳球花,阳球花保住了他们的命。如同上面的枫树,这段传说造成了苗族人的阳球花崇拜。 这或许是一种朴素而简单的植物崇拜。阳球花也叫佛手花,它确实能吃,并且在当地“到处都是”。章长干说,在1960年代的三年饥荒时期,很多人就是靠吃阳球花保命的。 那条抽象的狗,叫盘瓠狗。它引向了另一个传说《盘瓠和辛女》。这个已列入国家级非遗目录的民间文学的主要内容是,在上古时期,神犬盘瓠帮助了帝喾杀了敌将,从而娶得帝喾的公主辛女。 《后汉书•南蛮传》记载,盘瓠和辛女结婚后,生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六男六女自相婚配,繁衍人类。也就是说,神犬盘瓠和辛女是被泸溪一带的苗族人视为祖先的。 章长干认为,这其实是一种狗图腾崇拜。为什么要崇拜狗呢?他说,苗族人在山区时是狩猎的,狗拥有人所没有的灵敏嗅觉和听觉,而狗能帮助人捕捉猎物,能在黑夜中保护人类。狗被驯化,成为人类的朋友,并且很有可能在万物有灵的信仰时代里,将其当成某种神而加以敬畏,从而形成了独特的狗图腾崇拜。 盘瓠和辛女,很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传说。类似于文成公主嫁到藏区,章长干认为,辛女来到武陵山中的苗区,也给当地带来了中原的一些技术,如棉花种植和纺织技术。 朴素而简单的民族数纱,是古老的手艺。章长干说,令人费解的十字纹(为什么要绣成十字),具有某种太阳崇拜的象征。“古代人在平地立竿测日,并且在竿上横着搭一根横竿”,这种瘦高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形成于地面的阴影就是一个十字。而苗族数纱中,不仅针法是十字为基础,而且才存在大量的“田字”,即用方形(地面)包围住了十字(太阳),这里面也包含一种朴素的天圆地方的世界观。当然,章长干的这些推测还需要考古的发现来加以佐证。 但可以肯定的是,滕静蓉的被奶奶强迫而学会的数纱,不仅传承的是一种布料装饰工艺,更是延续了苗民族极其重要的一段集体记忆。这些记忆包括始祖传说、植物崇拜、动物崇拜,等等。 章长干认为,这些数纱的图案是苗民族的文化密码、文化基因。“大众在千百年来不断的创造,已经把这些图案符号化了,从而具有了文字的功能,具有了记载历史的功能。记录着一个民族的辛酸史,记录了自己的祖先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你不是这个地区的人,你难以破解,不理解它。” 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对这些密码感到陌生了,它们需要传承,也需要破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