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仿佛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往昔的繁盛与喧嚣似乎早已荡然无存。如今,无论在市井还是在乡间,已难得一见张贴木版雕印的门神了,家家户牖贴门神的景致已成“汴梁一梦”。 不过,古镇终究是古镇,自有其耐人寻味的故事。倘若想看清它的容颜,唯有细细品读。当我们小心翼翼抖开那尘封的记忆时,才会发现它背后珍存的故事——古槐浓荫、铁杆栖凤、枯树南苏、马泉甘露、九龙困僧、仙桥神路、将台青松、僻巷隐龙……宁静、闲适、亲切、质朴的古镇风情让人挥之不去。 小镇毗邻汴京,战国时镇里出了位隐于屠肆的勇侠朱亥。后来“侯赢荐之,魏公子无忌使奉璧谢秦。秦王怒,使置于虎圈,亥发上冲冠,眠目视虎,虎不敢动,遂以礼遣。复使亥袖四十斤铁椎,击杀晋鄙,夺其兵符。”(《尚友录》)朱亥“退秦存赵”声名大振,被后世百姓尊奉为仙人,居地名为“仙人庄”,其镇自然便是“朱仙镇”了。清人穆兰诗云:“一奋高椎逐却秦,市井不见鼓刀人。后来沧海君明重,疑是朱仙隐去身。”(《汴中咏史杂诗》)过去,镇里曾有座祭祀朱亥的庙宇,屠夫们敬其为祖师,每至春节恭恭敬敬地贴上朱亥的门神像,虔诚崇祀。如今,镇子里仙人街、仙人桥尚存,只是已难觅朱仙隐遁而去的背影。小镇东南角有片隆起的土岗,绳纹、篮纹、旋纹、戳印纹纹饰的陶片俯拾皆是。其实,这土岗是一座战国城池,为郑国庄公所筑“启封”,寓意“启拓封疆”。秦汉以来,“启封”皆为县治所在地;到了西汉时期,为避景帝刘启名讳,而改“启封”为“开封”;唐延和元年,“开封”迁至“汴州”(今开封市),“启封”城昔日的辉煌随之黯然。北宋梅尧臣诗云:“荒城临残日,鸡犬三四家。岂复左阡陌,但问新桑麻。颓垣下多穴,所窟狐与蛇。汉兵堕铜镞,青血为土花。”(《过开封古城》)可见,当时“启封”城荒废凄凉之状,着实让人心悸不已。 北宋时期的朱仙镇,是京城南去的重要驿站和商埠码头,可谓水陆交通要道。宋绍兴十年的“朱仙镇之战”,又使得古镇与岳飞抗金的故事紧紧连在了一起,镇里人每说起那些故事,都绘声绘色,诸如元帅桥、点将台、牛头山、青龙岗、迷魂阵、宝刀碑、相思槐、饮马泉、太师饼等等,如数家珍。 的确,朱仙镇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明清时期,镇上有寺庙百余处,如天爷、龙王、火神、土地、城隍、财神、牛王、药王、关帝、鲁班、孔子、真武圣君、佛祖释迦等等,所谓“七十二路神仙”,皆有庙宇奉祀。小商贩敬奉文财神,钱庄敬奉武财神;木匠、画匠、漆匠、绳匠、社火匠、泥水匠敬鲁班,东门里修有鲁班庙;厨子农家敬灶神,在北街修了灶爷庙;小车夫敬柴王,北关修了柴王庙……此外,对应诸神的庙会、酬神献戏活动更是不可胜数,规模宏大的戏楼有十多座,可谓百艺荟萃,繁华热闹。 也许,正是古镇多神崇拜之风,才使得朱仙镇门神衍生出众多的神像类题材。笔者多年前所藏朱仙镇古版神像中,仅“灶马”就有十多种,众多神祇造型,让人们走进多神崇仰的另一灵域。 年节前后,乡野处处是“神”的世界——《门神》《玉皇》《灶君》《场神》《财神》《马王》《祖先神》《家堂神》,等等,都有其特定的张贴位置。如头道大门贴《秦琼敬德》《步下鞭》《马上鞭》《披袍》《岐山脚》《鱼鳞甲》之类的门神;照壁贴《大锺馗》(大魁头);房门“过木”上贴《小锺馗》;上房门左侧的神龛贴《天爷》;堂屋后墙贴《家堂神》、《大龙牌天》;门后贴《财神》;配房贴《麒麟送子》《加官进禄》《九莲灯》;厨房贴《灶君》;窗户贴《刘海戏蟾》《王小赶脚》;牲口屋贴《牛马王》;石磙上贴《场神》;太平车上贴《车旗》……萧瑟的冬季,因门神乡村里里外外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朱仙镇门神,从东京梦华一路走来,走向纯粹的“民间”,早已荡去了王公贵胄们崇尚的繁缛奢华之气,愈发显得凝丽、素朴而厚重,散发出中原乡野的草根气息。 乡间的作坊大都简陋不堪,男人雕版,女人印色,虽说挣不了几个钱儿,却依然守护着祖宗传下的手艺。或许,唯有他们才真正能够从清贫苦涩的日子里,品出人生的别样滋味。 过去的朱仙镇,一条运粮河把镇子拦腰一分为二,镇上的店铺一家挨一家,门神作坊数百个,万通、天成、天义、二合、天盛德、同盛祥家的生意特别红火。作坊组建有“门神会”,东家们推举“会首”招呼每年九月九祭葛仙(门神匠祖师)的活动。 “祭葛仙”那天最是热闹,门神作坊的东家、伙计摆供焚香,叩头祭祀。白天唱大戏,晚上喝“茬子酒”,这样算是与葛仙神沟通了,就开始忙活起来。想进作坊学手艺儿的年轻人也都凑这时候拜师。紧接着伙计们雕版、熬色、刷印,不分昼夜地赶活儿,一直忙到年根儿才有喘歇的工夫。 腊月十五,门神作坊东家相约“挂晃子”,“打码子”(批发门神)的认的是“伏货”,因为三伏天印的门神,颜色已“吃”进纸里,色调沉厚又鲜亮,不潲色。那些日子,来自安徽、山东、江苏及河南各地 “打码子”的太平车、红车、毛驴、骆驼总是排起长长的队。 门神雕版一套为五六块,多者约有七八块,包括墨线版(黑坯)、红版(广丹)、绿版(铜绿)、青版(葵紫)、黄版(槐黄)、蓝版(深绿)、脸版(木红)等等。雕版的线道简练概括,阴阳均衡,致密有序。如果线道过粗,就显得黑气大,颜色压不住它,不好看;要是线道太细,很容易被线道“吃”掉,不神气。“馗头”刻成老虎牙铜铃眼,扫帚眉毛长胡髯,毛髯飞扬,画面几乎不留空白。似乎唯有这种凶悍的怪脸,才是老百姓心目中能“吃鬼降妖”的钟馗。 贴门神的风俗可溯至唐宋,时已渐成风尚。而在此之前的汉代,每逢年节,人们则虔诚地树起“大桃人”,在木板上彩绘“神荼”、“郁垒”和“虎”的形象,作为门神,以祛邪纳福,点缀年景,送走萧疏的冬季,迎来吉祥福祉。以农耕为主的先民,对象征五谷歉灾丰稔的“年”满怀期待和憧憬,把对风调雨顺、家宅安泰、六蓄兴旺等的美好祈祷都寄托在新春岁首之时。“过年”,除了祈求吉祥福祉,驱除鬼怪妖孽也显得同等重要。这个功能曾由“舞判”、“傩仪”,画桃板、桃符和张贴门神、锺馗来实现。 宋人有记:“靖康以前,汴中家户门神多蕃样,戴虎头盔,而王公之门则以浑金饰之。”《东京梦华录》《枫窗小牍》《岁时广记》《事物纪原》《醉翁谈艺录》等文献所记东京门神,可以看作是朱仙镇门神的蓝本。“近岁节,市井皆印买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设坊印行,盛于京师,这些题材在近代朱仙镇门神中大多得到传承。 东京木版门神画的生成,与当时发达的雕版刻书业、交子印刷及繁荣的世俗文化诸因素有着密切联系。当时,市场贸易流行的我国最早的纸币“交子”,实即雕刻有木屋人物等各类图像的木刻版画。而在官办交子务设立之前,民间早已雕版印行。“诸豪一时聚首,用同一色纸印造,印纹用木屋人物,铺户押字,各自隐密题号,朱墨间错,以为私记……街市交易皆用之。”宋太祖开宝三年,京师设置“便钱务”,“交子”使用更为广泛。 与“交子”同时盛行的纸马、冥币,可称之为小型张的民间木版画。东京寺院禅林每逢祈祷或盂兰盆会,皆印造《般若心经》,与纸马一起焚之,以使鬼受用,遂成风尚。城内临街多设有纸马铺,清明节“士庶阗塞诸门,纸马铺皆于党借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至交年则“祭灶”盛之,市井乡野百姓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 北宋仁宗年间,宋廷雕版印画,仁宗令画院侍诏摹绘自己所画龙树菩萨,镂版印施。皇佑初年,仁宗又命待诏高克明等画《三朝训鉴图》,镂版印染,颁赐大臣及近上宗室。熙宁五年,“上令白二摹拓镌版,印赐两府辅臣各一本。是夜除夕,遣入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两府给赐钟馗之像”。 发生在宋廷的这些故事,反映了宫廷画家参与创作雕版画的大致情况。至北宋末年,各种雕版印画已在东京市肆大量出售,以至司马光死后,“京师民画其像,刻印鬻之,四方皆遣购。画工有致富者”。 靖康元年,金兵攻破东京,掳掠大批宫廷雕刻图画的艺匠,同时,也有一批艺人流散民间,使渐趋衰微的东京雕版画得以留存。 元明清之际,市井民间户牖必贴上大红大绿的门神。清人李光庭曾有这样的描述:“扫舍之后,便贴年画,……依旧葫芦样,春从画里归。”(《乡言解颐》)门神,成了农家百姓迎春的彩幡。 岁月的年轮周而复始,记录着沧海桑田的变迁,也记录了朱仙镇门神走过的兴衰之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