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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境界与平常心

http://www.newdu.com 2017-12-22 网络 佚名 参加讨论

    
    2010年3月,余英时先生的散文自选集《情怀中国》由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收集了余先生近年散文作品,分为《故国篇》、《怀旧篇》、《坐隐篇》和《母校篇》,谈个人情怀、家国文化、师友忆往等。经余先生与天地图书授权,从中选取两篇文章刊登于《时代周报》。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开头便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其实“境界”说可以适用于一切艺术,甚至学术,西方美学和艺术哲学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即“taste”,汉语通译作“品味”,也和“境界”有相通之处。“品味”所指的是欣赏自然和艺术的能力。有一次我听一位科学家演讲,他特别用“品味”两字来区别科学家的高下。同是第一流的科学家,“品味”仍有高下一步之异;行外的人也许分辨不出来,但在同行之间则自有公论。爱因斯坦不仅科学成就超人不止一等,他的科学“品味”也远非一般物理学家所能望其项背。如果用“境界”两字来代替“品味”,我想意思还是没有太大出入。
    围棋是一门不折不扣的艺术,在中国文人传统中,琴、棋、书、画并列,它的艺术身份是无法否认的。今天在它的发源地,围棋已归入“体育”一类,但它的本质并不会因此而改变。围棋既是艺术,“境界”之说对于它当然完全通用,如果套用《人间词话》,我们也可以说:“弈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局。”
    什么是“境界”呢?这是一个很难清楚答复的问题,大体上说,可以意会,不易言传。但是我首先必须指出,“境界”这个名词虽借自文学批评,它所代表的观念却很早出现在中国围棋史上。魏晋南北朝是围棋史的光辉时代,围棋号称“手谈”,说明它已是士大夫“清谈”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时的“谈士”以精神境界的高下作为决定其“九品”等级的一个重要标准,所以连带着围棋也定为“九品”。相传梁武帝(在位时间502-549)所诏定的“九品”如下:一、入神,二、坐照,三、具体,四、通幽,五、用智,六、小巧,七、斗力,八、若愚,九、守拙。日本“九段制”的渊源在此,当年应昌期为台湾设计职业棋士制度,改“段”为“品”,更是自觉地要保存中国的文化特色。
    从上面关于九品的描述词看,显然每一品代表一种“境界”。不过若细加观察,九品又可划为两大层次,而以第五品(“用智”)为分水岭。五品以下属于技术境界,五品以上才进入艺术(或精神)境界。技术层次的各品今天还不难理解,因为这些是指具体的、局部的境界,相当于所谓“基本功”。如果以画的三品作模拟,达到了第五品的棋士所弈出的棋局大概都可以称之为“能品”。但艺术层面的各品,如“通幽”、“具体”、“坐照”、“入神”便不容易说明白了。以画品为喻,即所谓“妙品”、“神品”的境界。我介绍传统的“九品”说是为了说明两点:第一,“品”即是“境界”,所以“境界”原已与围棋这门艺术有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不是我们强加于围棋之上的;第二,古人早已将围棋划分为技术和艺术两个层次。这两点仍然是具有现代意义,是我们今天想深入了解围棋所不能不具备的基本条件。不用说,我在这篇短文中所谈的只限于艺术的境界,这也是王国维指出“境界”两字的用意所在。关于技术的境界,只有让专家去讨论。
    我不想,也不愿意抽象地谈论“境界”问题,因为这会越谈越玄,使读者完全摸不着头脑。我的中心论点是很简单的:作为一门艺术,围棋必须不断提升它的精神境界,这虽然是个没有止境的征程,但却是围棋界不能不全力以赴的目标,古人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仍然可以是我们的座右铭。
    吴清源的“平常心”
    现在让我暂且撇开“境界”问题,转而谈谈怎样才能走上追求高境界的道路。悬空说“境界”最后必流于不着边际的玄谈,这是我想极力避免的。所以接着我要介绍“平常心”这个观念。
    “平常心”一词今天往往在围棋评论文字中出现,但是年轻的读者大概很少知道它的背景了。这个背景包含着现代围棋史上一个很美的故事,值得重说一次。
    1965年日本第四期名人战决战,吴清源在循环圈中七连败,这是他旅日37年中前所未有之事。这一年他已51岁,年龄当然也是一个因素,但更关键的因素则是他上一年在东京曾被摩托车撞倒,健康受到了严重损害,尤其视力退化得很厉害。然而也就在这一年,他的唯一弟子林海峰竟取得了名人挑战权,并且一鼓作气,以四比二的战绩,将日正中天的坂田荣男赶下了名人宝座。23岁的名人不但在当时是破天荒的大事,而且一直到今天也依然是一个没有被打破的纪录。林海峰夺得名人当然首先是因为他已具备了棋艺的实力,但是在这一漫长的挑战过程中,他先后受到了吴清源的两次指点,也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次是名人循环圈决定挑战权谁属的最后一战,海峰的对手是当时拥有“十段”头衔的藤泽朋斋。藤泽虽曾在十番棋中两次惨败于吴清源之手,但这时棋力已恢复,是当年四五名超一流棋士之一,他的杀伤力惊人,持白往往走模仿棋,然后强行打入黑阵,破敌而归。这一战恰好轮到他拿白棋。海峰感到困惑,便到小田原吴老师的家中去“取经”。吴清源为他讲解了几年前自己与藤泽所下的一盘模仿棋。这盘棋虽然是藤泽持白中盘胜,但吴清源的毛病出在后半盘,黑棋对付白棋模仿的布局还是很成功的。海峰在最后一战中便完全照老师的战略落子,一直到第六十七手,黑棋占据天元为止,与以前吴清源和藤泽之战一模一样。最后海峰尽歼打入的白棋,取得中盘胜,以实践证明了老师的战略是完全正确的。这盘棋当时已轰动日本棋界,因为这是棋史上从未有过的事。
    但这期名人战更大的轰动还在后面,即海峰挑战成功。第一局在东京福田家举行,海峰虽养精蓄锐,全力以赴,还是持白败下阵来。海峰在赛前对记者说,希望第一局能猜到黑子,可增加一点安全感,但事与愿违,无可奈何。这时海峰的心情既焦灼又沮丧:焦灼,因为“名人”宝座对于他来说好像近在眼前,然而却又远在天边;沮丧,因为第一局失利更打击了他原来已不是很强的信心。因此在去冲绳岛进行第二局挑战之前,他又到小田原去求老师指点一条明路。下面是海峰口述当时的经过,由名记者黄天才笔录的一段文字:
    吴老师听我说明来意之后,微笑着说:“我想到你会来看我。你此番迎战坂田,我教给你三个字:‘平常心’。”
    吴老师当时是用日语念出这三个字来的,这是日语中很浅俗的一句话,意思一听就懂,但我却不明白这句话与棋道有关。吴老师接着向我解释说:“你不可太过于患得患失,心情要放松。你今天不过二十二三岁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成就,老天对你已经很厚很厚了,你还急什么呢?不要怕输棋,只要懂得从失败中吸取教训,那么,输棋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今天失败一次,明天便多一分取胜把握,何必怕失败呢!和坂田九段这样的一代高手弈棋,赢棋、输棋对你都有好处,只看你是否懂得珍惜这份机缘。希望你保持平常心情,不要患得患失,把头都搞昏了。”
    吴老师的话,真像给我当头泼了一盆凉凉爽爽的清水,我的神智陡然清醒了许多,而且觉得脑海中灵光闪闪,智虑澄澈。从小田原吴老师家中告辞出来,我轻轻松松地坐火车回东京,两天后,又轻轻松松坐飞机上冲绳。一直到今天,我再没有为输棋赢棋,患得患失而心烦意乱。(见《围棋》,第12卷第11期,台北,1967年11月,38页)
    林海峰回忆这两次求师问道,已在1967年第三次名人卫冕成功之后,但我们仍然感到“平常心”三个字对他的精神冲击之大,真有“醍醐灌顶”之功。根据上面关于技术境界与艺术境界的划分,我们可以说:第一次问道,海峰的收获是在最高的技术境界方面,第二次则进入了最高的艺术境界,海峰从“平常心”三字诀中得到一次精神的飞跃。
    在师徒问答中,吴清源用日语念“平常心”三字,林海峰以为这是“日语中很浅俗的一句话”。其实,这三个字来头很大,初听似乎浅俗,深一层追索,却妙义无穷。由于汉语中今天只有“平常”两字,海峰也许误会“平常心”是日语。所以我现在要找出“平常心”的来源,并揭示它和“境界”的关系。
    《景德传灯录》卷八记马祖道一(709-788)的话:“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
    马祖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再传,属于南岳派第一代弟子。“平常心是道”的话题便是他最先提出的,后来由他门下的南泉普愿(748-834)加以发挥,再传给第三代的赵州从谂(778-897)。《无门关》记载了下面的故事:
    南泉因赵州问:如何是道?南泉云:平常心是道。州云:还可趣向否?泉云:疑问即乖。州云:不疑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洞豁,岂可强是非也。州于言下顿悟。
    南泉和赵州师徒问答,几乎与吴清源和林海峰的对话先后如出一辙。赵州和海峰同是因为师父“平常心”三个字的启发而得到“顿悟”,遥遥千载,足成佳话。日本僧人虽早在唐代便到中国来学习佛教,但所取的经大体都是天台宗、密宗这类,对于当时盛行的禅宗反而不十分注重。但到了南宋,他们开始将大批的禅宗语录搬了回去,从此禅宗各派不但在日本大行其道,而且不断发扬光大,一直到今天。“平常心”这三个字大概很早便在日本人的心中生了根,因此变成了日常语言的一部分了。
    我们看了上引马祖和南泉关于“平常心是道”的描述,便立刻会发现:“平常心”正是通向最高精神“境界”的不二法门。回到围棋领域,我们可以由此推知,当年林海峰受益于老师“平常心”三字,必是他的棋道“境界”陡然跃升了一层,因此才有当头泼一盆凉水等等描写。黄天才所记吴清源的一段话,则是针对海峰的特殊心理状态作随机的指点:其中语言是具体的,远不足以尽“平常心”的全部意涵。这里正遇到了“言不尽意”的问题,读者绝不可“死在字下”。吴清源既如此郑重提出这三个字,则马祖所谓“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和南泉所谓“太虚廓然洞豁”种种“境界”大致也在其中。我这样说并不是故神其辞,而是基于两个理由。
    第一是对于吴清源的认识。1971年我初访东京,曾与吴先生有一席之谈,据我的观察他确已攀上了围棋的最高境界,1986年香港中文大学决定颁赠他荣誉博士学位,我应中大友人之请,特别写了一篇《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发表在香港《明报月刊》,特别介绍这一点(现已收在汉译本吴清源《二十一世纪围棋下法》附录中,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吴先生虽不是佛教徒,但他因养病之故,曾在寺庙中休养过很长的一段时期。他后来说,庙中清修有助于精神的凝聚,虽然对棋力并没有直接的帮助。可见他对围棋的精神境界和技术境界,分辨得很清楚。他口中说出的“平常心”三字或有禅宗的渊源,其含意当比日常语言为丰富。
    第二,围棋在日本的兴盛本与佛教有密切的关系,读《坐隐丛谈》一书便可知其梗概。日本最古老的荣衔“本因坊”也起源于京都寂光寺,原是第一世本因坊算砂上人的住处。如果我们承认围棋除了技术境界之外还有艺术境界,那么禅宗思想恐怕不能不算是日本围棋世界中重要的精神资源之一。这不是说日本棋士人人都懂得“禅”,而是说“禅”早已弥漫在日本围棋文化的空气之中,没有人能完全不受感染。日本古今棋士中有不少人是把围棋当作“道”来追求的,因而有所谓“求道派”。由“技”上升为“道”,围棋便进入了独立自主的艺术世界,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它和其他世界(如政治世界、经济世界、学术世界等),虽相关联,但却并立而不相统属。日本“棋道”中当然也不全是“禅”,古今许多“胜负师”型的棋士则显然承受了本土“武士道”的传统。天保时代(1830-1850)井上因硕的弟子赤星因彻为了代师复仇,与十二世本因坊丈和下“争棋”竟至吐血而死,便充分体现了武士壮烈“殉道”的精神。总之,围棋在日本是“道”,而构成“棋道”的精神因子则是十分复杂的,这是我们必须牢牢记住的一个要点。我虽然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日本“棋道”的丰富内容一一分析出来,但是我深信围棋在日本之所以形成一个悠久博大的艺术传统,必与此有莫大的关系。借用老子的话来描述它:“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基于我对吴清源和日本围棋文化的双重理解,我相信吴清源“平常心”的点化和林海峰“于言下顿悟”,决不止于日常语言的表层涵义。他们的问答触及了“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境界。但他们之所以能企及此境,又和他们的特殊机遇分不开:他们两人都曾长期浸润在日本围棋文化之中,而围棋文化又是日本整个现代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虽在努力吸收西方文化,却从来没有抛弃一切旧文化;不但不抛弃,反而尽量保存传统中仍然有生命力的东西。围棋亦如此:它在制度方面越来越现代化,但是“道”这个传统的观念并没有被驱逐于围棋世界之外。相反,“棋道”与“为艺术而艺术”的精神汇合起来,取得了新的意义。这正是“平常心”三个字的文化背景,也可以说是语境。离开了这个文化背景或语境,吴、林师徒的对话便不可能发挥出那样大的精神力量了。
    平常心、境界之于中国棋手
    最后,让我谈谈“境界”、“平常心”对于中国围棋现状可能发生什么样的启示。大陆围棋界最近似乎很关心中国的专业棋手为什么在国际大赛中落在韩、日之后,又为什么中国最好的棋手一到三十多岁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照上面的分析,围棋本有技术境界与艺术境界之分,我想问题的关键是在后者而不是在前者。这几十年来中国大陆先后出现了好几代的优秀棋手,他们的才能决不在日、韩超一流棋手之下,这已是屡经实践证明了的。中国棋手在技术境界上已赶上了日、韩,但在艺术境界方面,中国恐怕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这里让我介绍另一种“境界”说作为说明。已故哲学家冯友兰曾提出过关于“人”的四种“境界”,他分别称之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这是从低到高的四种境界,可以借来谈专业棋手的造境问题,不必与冯氏原义一一符合。
    “自然境界”是指棋手的天生才能。围棋与数学相近,所面对的都是人造的抽象系统,与经验世界不发生任何关系。正因如此,数学家和围棋手都必须在很年轻的时候及早发挥他们的创造才能。“二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是中国的一句老话。在这一境界上,今天中国棋手已攀登了高峰。
    其次是“功利境界”,指棋手对于个人名利的追求。这是一种必要的动力,促使他们在技术进修方面不断努力。这一境界是所有棋手,不分国籍,都具备的,中国自然也毫不逊色。
    第三是“道德境界”,在围棋上的具体表现便是为一种更崇高的、超越个人名利之上的目标而下棋,特别是有关国家民族荣誉的国际竞赛。这是促进围棋的集体发展的一大动力,中国棋手在这一方面也早有惊人的成就,上世纪80年代的中日擂台赛尤其是光辉的例证。但由于这一境界是外在于围棋艺术的,它不免有阶段性,而不是棋手所能长期保存的精神状态。
    第四是“天地境界”,我在这里借以指棋手将自己的精神生命与“棋道”融合为一体的最高境界。让我再举吴清源为证道的实例。日本围棋评论家称吴清源为“天人”便把这个意思很生动地表达了出来。1958年藤泽朋斋曾提议奉吴氏为第一届新“名人”,其理由是“吴氏棋艺已达‘真剑化’,实已与围棋混为一体,乃当然名人”。这更是“天地境界”的最好注释。我在本文开端所引王国维的“境界”说,也是指此而言。
    就“天地境界”言,中国大陆几代新棋手似乎尚未达到。他们之中最高的也只到“道德境界”而止。但这个责任不在棋手,而在围棋文化。藤泽朋斋能说出上面那句话,便十足证明日本围棋文化中一直悬“天地境界”为最高鹄的,而时时心向往之。现在一般的看法都认为日本有完整的围棋制度,所以专业棋手才能老而不衰。这未免把问题看得太浅了。制度和技术一样,属于“硬件”,不难移植,文化则是“软件”,非经长期培养不能有成,而且绝不可能以借外债的方式来解决。我们即使在观念上承认了“境界”和“平常心”的无上重要性,如果没有相应的文化为之作扶持,这两个观念便将如无源之水,随取随竭,终不能发生润泽的作用。怎样为中国建立一个传统与现代交融互助的围棋文化,这将是21世纪中国人的共同课题。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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