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道家的关系,有许多人强调过。可是我这一讲却不是还要讲那些陈腔滥调,而是要着重介绍文学与道教。 道家与道教的关系 一般人不懂,可能会说:既然谈道教,为什么题目不叫文学与道教呢?“道家”是指老庄思想,不是指道教呀! 这是一知半解的假内行。古代并没这样分,老庄固然被称为道家,道教各派也同样被称为道家,《隋书‧经籍志》所载《道学传》就不是老庄而是神仙家言。所以现在人用道家指老庄、用道教指神仙方士,乃是分其所不当分。可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往往该分而未分。例如我们过去讲文学史说某某人受了道家之影响时,常没搞清楚有许多根本不是老庄思想而是道教。像人们一谈到魏晋,就说是老庄玄学,举嵇康〈养生论〉、葛洪《抱朴子》等等为证,而不知他们都不是老庄,乃是道教。 王羲之与庄子 再看我们熟悉的〈兰亭集序〉。其内容主要是说聚会非常好、非常快乐,但这么美好聚会却令人乐极生悲,想到人生苦短。现在聚会很快乐,可是转眼就过去了,生命也就要消失了。因此《兰亭集序》是个悲伤的文献,讲人面对时间的哀伤。而在哀伤中王羲之还有个重要的体悟,发现庄子所说的“齐物等观”、“齐彭殇、一死生”等等都是骗人的。庄子教人不要执着于大小长短,大小是相对比较来的,人陷在这些比较之中就不能见到天地之大美了;假如从大宇宙的观点来看,一年、十年、一百年有多少差别呢,一个出生就死掉的婴儿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又差多少呢? 庄子常常拿死亡开玩笑,是想去除我们对死亡恐惧。王羲之却认为这只是个理论上的空话,故:“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王羲之他们是个道教家族,他根本不信老庄思想,所以有一杂帖还说:“省示,知足下奉法转道,胜理极此。此故荡涤尘垢、研遣滞虑,可谓尽矣,无以复加。漆园比之,殊诞谩如不言也。吾所奉设,教意正同,但为行迹小异耳”(全晋文,卷二五)。他如此瞧不起庄子,可见当时许多人和事并不能只从“庄老玄风”去理解。 一般谈思想史又皆只谈道家,以致大家对道教都不太了解,也不知道它对中国历史有多大影响。所以我这一讲会偏重从道教说。 《老子》向来有道教本跟文人版之不同 老子,在战国时期已经被经典化了,书已开始有人为它做注解。把它看成经,替它作解释的这些书就叫做传,跟《诗经》底下有毛诗、韩诗、齐诗、鲁诗,或《春秋》之后有公羊、谷梁诸传相似。 当时有傅氏、邻氏的传,现在我们能看到最早的传就是韩非子书里的《解老篇》、《喻老篇》,喻是说明的意思。老子本来是一个我们不太了解的人物,有高度传奇性。即使是《史记》的记载也扑朔迷离。里面说了几个故事。其一说,老子是周朝的守藏史,等于国家图书馆馆长,所以孔子专程从山东到洛阳来拜访、问礼。老子对他有很多劝勉,后来孔子走了,对老子甚为赞叹,说老子像龙一般难以形容。其二说老子觉得没人能了解他,就骑着青牛出函谷关,要去隐居了。在关口,碰到守关的关令尹,说隐居后您的思想没人知道太可惜了,还是把著作写下来吧。写完以后,老子始飘然出关而去,这才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老子》五千言。这是老子生平的大要。近代人不相信这些记载,认为老子恐怕不是孔子见过的那个人,或者孔子根本没见老子,只是一个传说;《老子》那本书的年代更晚,可能还晚到秦。 钱穆先生就曾写过一本《庄老通辨》,认为庄子在前、老子在后。马王堆帛书出现后,我们才渐渐觉得老子这本书具体成形,且和现代差不了太多,恐怕在孔子略晚时就如此了。我在读大一时,突然得到消息,说大陆马王堆挖出帛书老子,有一万字,把我们都吓坏了。因为我们读的只有五千字。后来才搞清楚原来挖出来了两本,称为甲本跟乙本。现在版本《老子》是分上下经的,一般称为道经和德经,帛书本却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正相反。还有,现在《老子》分成八十一章,帛书本则是没有分章的。这是汉代初年的版本,若再加上近年出土的战国楚简,益发可以证明《老子》在战国前期就非常流行了,传统的说法并没有错。 《庄子》远没有《老子》这么流行,他是名不见经传的人,同时代也没有其他人谈论过庄子。他跟孟子是同时代人,他们有共同交集的人是惠施,惠施曾经在魏当过宰相。孟子也在魏国待过,而且孟子是这么爱评论的人,批评过的学者很多,可是并没提到过庄子,主要只是攻击杨墨之学。今天杨朱之学我们是看不到的。哲学史里讲杨朱,只能根据孟子批评的那两句话,说杨朱之学为我,然后再根据一本有疑问的书《列子‧杨朱篇》来揣摩杨朱到底讲了些什么,此外没啥文献。 因此有人就怀疑杨朱可能就是庄周。另外,庄子书原有五十多篇,不是现在的三十三篇,现在这个本子,怕是后来经过魏晋郭象等人处理的。 再者,老庄链结起来成为一个词,大概也要到汉末才形成,早先老子主要和黄帝并称为黄老之学。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学问,我们其实也不清楚,现在只能根据马王堆挖出来的一些文献,如《黄帝十大经》等等来谈,从前谈黄老更多只是臆测。 战国到汉初,这段时间的人喜欢谈黄帝,当时是个热门人物,故事传说很多,司马迁写《史记》曾说:“百家之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可见依托胡扯的很不少。而把老子跟黄帝合在一起讲,或许强调的是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是符合汉代初年政治环境的。汉初几个皇帝都讲黄老之学,武帝时的窦太后也还是。另外就是延续着韩非子解老的路数,跟我们现在读老庄时强调的清静退让等等全然不同。这是法家的读法,认为老子是权谋之术。例如:无为,就是君无为而让臣子去有为。做君主的人要明白:一个人的本事是有限的,爱表现的结果就一定会出纰漏,你有几斤几两让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做君王要垂拱而治,事情都让底下臣子去干。 台湾学者萨孟武先生写过一本《西游记与中国政治》,说:你看玉皇大帝有什么本事吗?他又不像如来佛本事那么大,可为什么天兵天将服他,听他管,连如来佛也称赞他?其实这就是做皇帝的诀窍所在。他不必自己出手,先用太上老君的招安之计,后用二郎神杨戬的武力镇压,再拉佛祖助阵,自然就平乱了。他不是没本事,而是根本不必显自己的本事,这就是治术。只有明武宗那样的笨蛋,才会王阳明都已经把宁王宸濠擒了,乱事底定,他还叫阳明把人放回去,好让他来个「御驾亲征」,显显自己的手段。幸亏阳明不胡涂,早把宁王杀了,这才避免了一场闹剧。这叫君人南面之术。显本事的,只能做先锋,到前线去打仗,主帅都是静坐后方调兵遣将的。政治史上最被大家嘲笑就是崇祯,他精明干练,力精图治,最后国家却亡了。 所以他愤愤不已,骂臣子说我不是亡国之君,你们却都是亡国之臣。后来史家评论道:光听这话就知道他果然是亡国之君了。因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用人也不能用人,在位时居然换了五十位宰相,这样国家能不亡吗?韩非讲的就是这一类「治术」,把老子解释得像是个阴谋家。老子讲“将欲取之,必故予之”等等都变成了人生的权谋。 这是汉代老子读法的另一路。后来黄老之学慢慢又产生了变化,黄老神格化,变成一个神了。汉人是讲五行的,东西南北中,配金木水火土,又配颜色青白红黑,中央是黄色。中央的位置,以君来代表。若以老少男女来分,则中央是老位,所以何起来就叫中央黄老君。中央黄老君,是在五行思想格局里说的,但不久就被神格化,把中央黄老君看成是一位人格性的神,当一个神来祭祀他。因而到汉末就出现了一个奉太上老君的道派,叫天师道。创教者是张道陵,他们的书叫做《老子想尔注》,这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最早的道教注解本。以前其实还有一本《河上公注老子》。河上公是隐君子,传说是汉文帝时人,但此书未必那么早,可能也要到汉末。 总之汉末把老子跟修道结合在一起,是一个宗教观点,是以修炼的方法来解释的。例如老子讲专气致柔,是教人要谦卑、处下、柔软的,但这种谦卑的态度到宗教中就变成一种养气的修养功夫,教人呼吸吐纳。老子书也因此变成了道派所运用的典。 《老子》向来有道教本跟文人版之不同,道教版本主要在道观里传承,有的刻在道观石碑上。他们的文字,跟我们一般看到的不一样,也会删掉一些虚字以符合「五千文」。不过要提醒大家:天师道是政教合一的,其讲法并没有脱离那个从政治法术观点来解释老子的老传统。因为从河上公开始即讲「治身如治国」,修身的方法和治国的原则是一致的,所以不能想象道士即如隐士一般。天师道更是政教合一之体制。它把所管理的地区分为二十四治,治就是教区。每个教区有传教士负责教民,有男师女师。同时起事要推翻汉朝的黄巾太平道,也是政教合一的。这样的政权后来因为失败了,所以道教后期才都避免谈治国,只强调治身。 这时候,他们只讲到老子,并没有谈老庄。把老庄和道教合在一起谈,大概要到了隋唐以后。道教也不都信奉老子。如太平道,理论和天师道差不多,说天地生病了,我要像医师一样来治理他,而且将来会降生一位真正的太平帝君,帝君出现以后就天下太平了。它就不奉老子或太上老君。魏晋以后,从天师道又分化出来一个上清道。是一位天师道女师魏华存另创的,在南北朝期间很盛。它有自己的经典《上清大洞真经》《黄庭经》等,道法主要是呼吸吐纳加内观,观察我们身体内部的变化。在汉末还有另一个灵宝道,宗旨不是教人修炼成仙,而是要普度众生,主要经典叫《灵宝度人经》。因此上清道士见到死人是不能去超度的,他们须涵养生气来克制死气才能长生,碰到死人是晦气的事,将大大折损修炼的功力,故远远看人家抬棺材出殡到就要赶快躲起来,最好是藏到水底,回家后还要沐浴更衣。灵宝则相反,要普度一切天人。到现在,道士还是分成两类,像台湾就有红头道士和黑头道士之分,一种是做丧事的,一种则绝对不做。但道士若不做超度法事,收入就会减少很多,所以后来很多道派都吸收了灵宝济度之法。 (转载自腾讯道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