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缘起:1994年我从隐居地重归故里时,世道大变。因感念妻离子散,物是人非,所以灰心丧气,终日挟一洞箫在成都磨子桥的几家酒吧卖艺糊口。这期间,凑巧与王峪大师有数面之缘,各以琴箫会友,遂成忘年之交。 1995年10月3日和1996年1月31日,我怀着个人目的,两次造访未果。王峪大师家中无电话,只能用传书带信这种极古老的方式联系。终于1997年1月3日上午敲定,下午3点相见。 王峪大师已87岁了,家住成都羊市街与东城根街交叉口旁的一条陋巷内,路人皆知其名。他的经历见《巴蜀地方志.音乐名人传略》877至880页;他的琴音已由台湾天籁出版公司制成光碟,在海外广为流传。成都和北京等地音乐商店也在出售。 (以下,威:老威;峪:王峪) 威:听罢先生这曲《山中访友》,我有点坐不住了。我还没开口采访,您就用这意境高远的琴声“访”透了我。先生,晚辈真是高山仰止啊。 峪:你还在吹箫吗? 威:“还在吹箫”是什么意思?我肯定在吹。虽然年复一年,我被生计问题压得喘不过气,但吹箫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时间紧,心气燥时,就舔舔凹口,哪怕不出声也行啊。乐器也有灵性,你不爱它,它当然就疏远你。 峪:是么?我可是许久没抚琴了。 威:先生岂能降低自己,同我这种俗人相提并论?先生即使终身不再抚琴,其仙风古韵也回旋在天地之间、殿堂内外。想当年,孔圣人游说列国,推行周礼,被一群野蛮人围困于陈、蔡交境之处达三天三夜,水尽粮绝。夫子临危不惧,在众弟子前抚琴高歌,感天动地。我经常在想,这古琴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士大夫的沉浮史。 峪:可以这么说。古琴是同中国的政治联系最紧密的乐器,因此历史帝王会弄琴的不少。隔着千年历史,我们无法亲聆孔夫子抚琴而歌,但我们能从《论语》中“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中辩认出其琴其歌应该是正气浩荡,凛然不可侵犯。与孔子同时代的晋国师师旷,为了专心练琴,不受四周环境的干扰,竟刺瞎了双目。据说师旷之琴,直接预示着国运兴衰及个人祸福,几近巫术。特别神的是,他能通过抚琴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重演历史。虽说古琴起源有许多种说法,但在我的心里,师旷是最早的宗师。 威:师旷有琴谱传下来么? 峪:没有。孔子倒有一首《文王操》,但也有伪托之嫌。不过我觉得这没关系,因为许多古籍都描写了师旷抚琴的场景,你可以从这些场景去想象,从白鹤翩翩起舞到天昏地暗的雷霆之怒,当琴弦终于崩断,大王手中的玉杯也摔得粉碎。这种国势陡转,天人共怒的极端,是很难用乐器表达的。 威:您的意思是世间有两种古琴,一种是能够抚奏的,一种是想象里的? 峪:对,一种是现实,象我刚才为你弄的《山中访友》,有作者,有朝代,徵、羽、宫、商、角分明,平和而雅致,令人流连忘返;而另一种本来是书里的神来之笔,后人读了拍案称绝之余,就把书中千古流传的故事搬进曲谱。人都有模仿的习性,今人模仿古人是很雅很过瘾的事,于是这些故事化的曲子也能广为流传。 威:我还是觉得想象里的好,例如“筑”这种乐器,我最早知道是在《东周列国志》里,荆轲为了酬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携徐夫人匕首及燕国地图去诈降,行刺秦王,“至易水之上,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之。”这就是说,那首苍凉千古的《易水歌》是高渐离用“筑”来伴奏的,后来高渐离继承荆轲的遗愿,在筑里灌铅,并用两年多的时间,逐步接近秦皇,投其所好。终于在遭受挖掉双目的酷刑之后,持筑对专制者发起攻击。我一次次地根据这种故事想象筑的形状和声音,真是心醉神迷。可直到去年,我才在考古杂志上,读到在西汉古墓长沙马王堆里发现失传乐器筑的报道,里面写道:“筑身窄长,筑颈呈三角形,可以看见,以前曾有五根弦,一根压三角顶棱、两根贴着左侧的斜面,另两根顺着右侧斜面。五根弦分在徵、羽、宫、商、角;西侧的筑弦被扼住后,又分别变成羽、变宫、宫、角、变徵五声。” 峪:你说得不错,其实任何一种曲谱及乐器都是尸体,你不动它,它也就一天天地腐烂了;如果你象音乐学院的学生一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照搬,也没意思,你在照搬尸体呢。一个好的琴者,应该象你刚才阐释“筑”那样,把活人的精气吹灌进去,使尸体动起来,使尸体在你跟前跳舞。有人弄一辈子也只能达到琴匠的水平,教学生混饭还可以,就别谈什么境界了。 大约五年前,几十位海内外古琴高手荟萃成都,台湾、美国、欧洲的都有,我陪他们上了峨嵋山的金顶,正是隆冬,寒风怒号,天地浑然素白。当夜清月登空,云涛滚滚如万千银鱼雀跃,众高手面对奇境,却畏缩不前,我一时逞能,竟吩咐徒弟摆几于舍身崖上,老夫盘膝而坐,抚琴高歌李白的“明月出天山”,动情之处,云翻浪涌,天公陡降大雪,这是自然界的听众在哗哗地鼓掌呢!我边抚边唱边用心聆听那极为深远的回声,感觉自己一直就在舍身崖上坐着。我是一块老石头,一直在与山川对话。蓦然,我猛一睁眼,看见了佛光,那佛光象动荡的水井,在云海边一圈一圈朝上翻,在两个光环之间,我看见了盘膝合掌的佛,在佛的跟前,也摆着一张琴,我真忍不住诱惑想跳过去,抚一抚那张琴! 威:许多人就这样跳下崖去,那佛就是您自己呀。 峪: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这琴声这歌声不是我能发出的,是大自然在借尸还魂,是融入大自然的祖先在借尸还魂。我们身体在变轻变薄,终于象一具空壳在雪里化掉,我再唱“明月出天山”,我反复唱,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刹那,我在苍海桑田中积蓄了几十年,就为了这一刹那,永恒的听众,《高山流水》的神话终于被粉碎了,愈伯牙和钟子期算什么? 威:您对《高山流水》耿耿于怀? 峪:根本就没有这支曲子,俞伯牙的境界,来源于樵夫钟子期的两句赞叹:“巍巍乎,其志在高山”;“浩浩乎,其志在流水。”这一静一动,或静与动的互相包含,涵盖了东方的全部哲理。但是在这讲得清楚的哲理之上,有讲不清楚的更高妙的东西,象《道德经》里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古琴里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