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国龙 (资料图) 《抱朴子》分内外两篇,分别属于儒道二家,但作者是同一个人,即东晋时的葛洪。将《内篇》归属道家,将《外篇》归属儒家,是由葛洪自己首先提出来的,可见于《外篇》的《自叙》,“其《内篇》言神仙(中略)、却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这表明先后为儒道两家立论,在葛洪这里是主观故意或者说主体自觉的。属儒家的《外篇》讲经世致用,关注的是社会问题;属道家的《内篇》讲修炼的“玄道”,关注的是生命及形而上问题。由此儒道兼综,就构成一个相对为内外的双轨体系。 同一个人,先后为儒道两家立论,这在历史上大概是前无古人的。葛洪之前,有王弼、郭象等人,既注解儒家的《周易》《论语》,也注解道家的《老子》《庄子》,通过重新诠释《易》《老》《庄》“三玄”,也就形成了玄学融合儒道的学术格局,只是在体例上,这些着作都属于章句注疏之学,义理发挥的意图和事实固然都蕴涵在其中,但表现形式却是踵事增华,踏着前人的脚印走。葛洪的《抱朴子》则属于“子论”,自创立意,自成一家之言,因此在体系建构方面,就少了些因袭前贤的便利,却多了份率性创作的自由。于是《内篇》论题二十,《外篇》论题五十二,全都是葛洪自己挑选、自行设置的,框架体系既不受传统经典的拘束,叙事风格也可以随物赋形,根据论题的需要自由塑造。 竹林七贤(资料图) 两晋玄学之风 要大致不谬地了解葛洪的思想和学术,大概需要率先了解一下从西晋到东晋的玄学风尚:虽然世道艰难,但士风远旷,文风虚玄,就连本应感叹世道的诗赋,也都成了《老子》《庄子》的注疏。而与文思崇尚老庄相对的,则是政事上不得不服膺周公、孔子,也就是必须用传统的礼法治理社会。于是在那个说起来英才辈出的时代,知识精英们却只能在周孔与老庄之间盘旋纠结,以至在名教与自然、崇有与贵无之间,找不到一个整合儒道因而具有建设性的社会文化方略。如何摆脱这种精神上的困境?能否从清谈误国的危局中蓦然回首?东晋时日益兴盛的佛教和道教示意出两条不同道路。佛教的即色游玄、心无、本无等六家七宗,与玄学风尚更合拍,所以指引出排解名教与自然、崇有与贵无相冲突的道路,是朝着更彻底甚至是终极的虚无境界一路挺进,按照“缘起性空”的逻辑,将种种纠结一起放下,走向至无空豁的妙境。而以葛洪为代表的道教,则试图走向求真务实的另一条道路,不沉湎于玄虚空无之浮谈,而是以开放的态度获取新知,以躬行实践的精神探索出路。如果着眼于晋南北朝道教的宏观整体来看,这条道路可以说是道教的方向性选择,不单葛洪,南梁时的陶弘景也同样很典型,追求“一事不知,深以为耻”的真知实学。历史地看,晋南北朝道教这种求真务实的基本格调,正由葛洪的《抱朴子》启其端绪,所以尽管《抱朴子》的内容极其丰富,可以作为现代的人文社科以及医药、化学等诸多领域的研究对象,但其学术思想的大旨,却要因应两晋的玄学风尚来定位。 如果我们试图从《抱朴子》中摘录出针砭玄学风尚的议论,那差不多就是要按照我们的叙述偏好对这两部书进行重编了,在这篇短文里显然做不到。所以,我们只能知趣地选择一些话题,作为研读《抱朴子》的话题引子。好在《抱朴子》本身的修辞很典雅,逻辑能致思深远,例证也妙趣横生,不难读。而且有王明先生的《抱朴子内篇校释》、杨明照先生的《抱朴子外篇校笺》先后出版,对其中的术语和典故,疏证解释得很详尽,可以省却许多查阅文献的麻烦,读起来很便利。 引导后生不再重蹈前辈的覆辙(资料图)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想挑出的第一个话题,是《抱朴子》的立言大旨,也就是为什么要写作这样两部书。因为这两部书,葛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既放弃了出将入相的追求,也备受同时人非议,所以立言大旨问题对于我们理解《抱朴子》甚至葛洪本人都很重要。葛洪曾经这样自辩,“拥经著述可以全真成名,有补末化。(中略)虽无立朝之勋,即戎之劳,然切磋后生,弘道养政,殊途一致,非狷介之民也”(《外篇·嘉遁第一》)。葛洪曾有过应征出战的经历,所谓勋劳,并非一点都没有,但那属于迫而后起,并非志趣之所在。葛洪的志趣,是著述以“弘道养政”,引导后生不再重蹈前辈的覆辙。前辈当然就是玄风播染下的清谈者流。葛洪说,“世道多难,儒教沦丧,文武之轨,将随凋坠。或沉溺于声色之中,或驱驰于竞逐之路”(《外篇·勖学第三》)。因为崇尚玄虚的风气中,既没有真知识,更缺乏真担当,遇问题就对之以玄言高远,讲责任则应之以旷达清虚,所以治理社会无效,修养身心无益。面对这种士林颓风,葛洪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去矫时正俗,就只能寄希望于后代,而自己所能做的,是隐逸以著述,为后代从颓风中振拔出来做些准备。 想挑出的第二个话题,是葛洪如何解决儒道不能兼容,名教与自然相互冲突的问题。这个问题自“竹林玄学”延绵而来,一直伴随着两晋名士的生活和思考。虽然更多的人都不像嵇康那样激越,非要“越名教而任自然”不可,而是试图在儒道互补的模式下,找到名教与自然的妥协方案,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一条摆脱“竹林玄学”“元康玄学”的理论新思路,这样的妥协就只是迫于生活现实而在名教与自然之间游离。其结果,就是东晋初的放逸行为日益炽盛,而为葛洪所目睹。葛洪所提出的解决问题的方略,简言之就是既统合儒道又不即儒道。如说,“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而易俗,不惟揖让与盘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若儒道果有先后,则仲尼未可专信,而老氏未可孤用”(《内篇·塞难第七》)。如果单从诸如此类的议论来看,那么葛洪的思路显然具有功能主义的特质,而且注重事功也确实是葛洪的基本立场,时常会抒发议论,“夫托之于空言,不如着之于行事之有征”(《内篇·袪惑第二十》)。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葛洪所推崇的,是一种大功能主义,所以特别强调儒道的价值,不在于礼仪修饰或者养生以自适,而在于二者都是社会教化的大系统,可以发挥社会教化的大功能。也正是在发挥大功能的意义上,儒道可以统合而且也必须统合。在葛洪的思想体系中,这个用其大还是用其小的分别,是个大问题,如果只是将本来很大的儒道用在很小的个人安顿上,不能拓展为建构社会公共秩序的公共资源,那就会因为儒道的诸多抵触弄得身心难安。为了排解这种用其小的局碍,葛洪列举出许多有趣的例证,“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耀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涯以适速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外篇·广譬第三十九》)。儒道的恢弘大体,也不能只用于个人的私情小调。如果能从个人的小我中走出来,放开大眼界,着眼于社会,那么就不难发现,儒道本来就是统合在一起的。 放开大眼界,着眼于社会(资料图) 经典价值随时代变化 想要挑出的第三个话题,与前文的不即儒道相关,也就是本着求真务实的基本精神,必然要突破儒道二家分别以周孔和老庄的著述为经典的知识体系,以开放的态度获取新知。葛洪在医药、化学等多方面受到科技史研究广泛关注的成就,既由此得来;葛洪摆脱名教与自然不能两全的儒道纠结,提出“玄道”的理论新思路,也由此发端。 如何看待周孔的经典著述,在现代是个问题,在古代也同样是个问题,只是问题的性质似乎相反。现代的问题,是如何从这些经典著述中“发现”传统的价值;而古代的问题,是能否“发现”这些经典著述的局限。葛洪说,“书不出周公之门,事不经仲尼之手,世人终于不信”(《内篇·论仙第二》)。不信周孔未曾说过的,就只能在一个封闭的知识体系里盘旋,于是,服膺周孔则不见无穷变化的自然之妙,崇尚老庄又无视错综复杂的社会真相,两晋名士的现实困扰,大概正根源于这样的精神局碍。而葛洪发现,“虽有禹、益、齐谐之智,而所尝识者,未若所不识之众也”(同上)。这是个简单的事实,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拥有什么样的智慧,“全知全能”都只是一个概念化的假设,事实是其所已知的永远都小于所未知的,而已经被用语言文字表述的又必然在事实上小于其所已知的,所以,一切著述,无论如何经典,都必然有其局限性,葛洪由此断言,“五经所不载者无限矣,周孔所不言者不少矣”(《内篇·释滞第八》)。以弥纶天地阴阳的《易经》为例,葛洪追问:周天的度数是多少?四海的广狭如何?宇宙之大有几万里?推引其转动的又是谁?彗星从哪里出来?北斗星为什么不动?日月循环有何迟疾的差异?潮汐大小的变化又如何形成?所有这些问题,专攻《易经》的行家都回答不上来,《易经》本身的知识局限也因此不证自明。见识到《易经》等经典的局限性,是放开眼量获取新知的关键,如此则“能立素王之业者,不必东鲁之丘;能治骨枯之仁者,不必西邻之昌”(《外篇·博喻第三十八》),毋须等待孔子、周文王那样的圣人,人人都可以开物成务,成就自己的事功。 周孔的经典有局限性,老庄的著述同样也有。葛洪说:“《五千文》虽出老子,然皆泛论较略耳。其中了不肯首尾全举其事,有可按据者也。(中略)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内篇·释滞第八》)。这类评论有两层意思,第一是老庄道家虽然有一个“道法自然”的很好的理念,但言无具体,不及技术,局限于空泛;第二是“道法自然”的理念不能与人类的目的对立起来,“法自然”只能作为获取知识的手段,服务于建构人类知识体系的最终目的。举例来说,“鸡知将旦,不能究阴阳之历数;鹤识夜半,不能极晷景之道度;山鸠知晴雨于将来,不能明天文;蛇蚁知潜泉之所居,不能达地理”(《外篇·博喻第三十八》)。天文、地理、时间、历法,都是人类所特有的知识体系,而自然习性各不相同的动植万类,都只是人类观察自然的对象,服务于建构人类知识体系之目的,所以,所谓“道法自然”,绝不可理解为对于自然状态的简单模仿。 最后就葛洪的“玄道”做些简介。因为“玄道”既是葛洪学术思想的最高概念,很重要;内容又涉及方方面面,很复杂,非一篇短文所能尽意;所以我们只特别强调一点,即葛洪的“玄道”是“自然之始祖”,“万殊之大宗”(《内篇·畅玄第一》),在理论特质上是一个含括万有的概念,所反映出的思想路线,是追求万物大全之有,既不同于玄学所追求的虚无,更不同于佛教所追求的空无。掌握“玄道”的这个理论特质,可以为解读《抱朴子》时的方向正确提供保障。(编辑:若木) 本文为腾讯道学编辑发布,文/卢国龙,转载自中华读书报公众号。喜欢该类内容欢迎上微信关注“腾讯道学”微信公众号!(文章作者观点与立场,不代表腾讯媒体的观点与立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