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读作“智”,如西洋所谓“哲学爱智慧”之“智”。 以“智”作为寓言中的人物名,这在庄子之前和之后,都绝无仅有。 篇中说到:“智”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见到了“无为谓”。返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丘,见到了“狂屈”。最后返于帝宫,见到了“黄帝”。“智”向他们三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 “无为谓”三问而不答。“狂屈”说:“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黄帝说:“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暇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智”问“黄帝”为什么会这样,“黄帝”回答:“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又说:“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智”代表知识、智力,隐含着人类对于真理的追求探索。“无为谓”意即无有。“狂屈”为神话中的怪兽,“似人而非”,意即介于有与无之间。“黄帝”为人君,代表修道之人。其中“智”与“无为谓”完全是哲理性的名词概念,而在庄子文中则“假设宾主”,拟人化了。 文中的地名,玄水与隐弅之丘,白水与狐阕之丘,也都隐含了哲理的寓意。 “无为谓”三问而不答,不是不回答,而是根本不知道回答。“狂屈”心里想说而又忘记了。“黄帝”懂得道,对修道作了明确细致的陈述。“智”本来不懂得道,向“黄帝”问了以后就懂得了。四人的状况象征着“道”的逐渐深入的四个层次,而最后的结论却与“智”问道这一行为的表面结果恰恰相反,“无为谓”是真懂得道,“狂屈”有一点懂得道的样子,“黄帝”和“智”则差得很远。庄子用这则寓言,说明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 王雱曰:“夫窈冥寂寞希夷微妙者,至道之真体。体固不可以情求,不可以智窥,惟以无知而为得矣。庄子因而作《知北游篇》。” 陈继儒曰:“有此天地,则有此化工,而总归之乎不言而已。” 王凤洲曰:“此段大意,谓不知乃知,知乃不知,重重扫净,到个不知地位,而后始为究竟。” 宣颖曰:“此篇摹写道妙,只是一‘无’。” 朱文熊曰:“此篇一意到底,皆以发明不言之教,无为之德,而于后起之知掊击尤甚。” 程以宁曰:“通篇以无知无为无修为主。其断言语、绝名相。释氏诸经多宗此意。” 朱大复曰:“大抵此种不言的学问,要人直下领悟。拟议即差,商榷即乖。又更说透天机,谈尽玄妙。自耳眼入者,终无受用。”又曰:“大抵性体真空,加一‘无’字不得,加一‘无无’不得。佛语所谓如剥蕉然,直至层层俱尽,而后始于空到。妙哉妙哉!” 陈古白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拟议之烦,性灵之障也。庄子却见世人之纷纷焉议道,故发此一篇议论,以悲夫滞言诠、落疑障,而终身迷头不知回顾者也。” 篇中又讲述“无始”与“泰清”、“光曜”与“无有”的寓言。“光曜”向“无有”问道:“夫子有乎?其无有乎?”“无有”不回答。“光曜”孰视其貌,杳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于是感叹道:“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光曜”在人们的感觉中,已经是一片光辉、空无一物了,所以篇中称他是“无”。但是一片光辉仍然是“有”,所以光曜说自己还没有达到“无无”。“无无”是在无之上又加了一个无,这就还是有无,就还是有。而“无有”则是视其状貌而不见,听其音息而不闻,手触其形体而无所得,这才是绝对的无,绝对的无规定性。庄子用这则寓言,说明“无”是任何规定性都不具备的。 以上这些“哲学寓言”说明,庄子不是唯理性的,他的语言非常生动;庄子也不是神秘主义的,他的寓言非常理性。闻一多说:“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 “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闻一多全集•庄子》) 宣颖又曰:“光曜近于无矣,然犹有可得而睹,故向无有问之,人何日不在无有中?习焉不察,其有其无,曾未尝一经意者也。‘夫子有乎,无有乎?’着此一问,使陡地醒眼矣。不得问妙,无答者也。不得问,而惝怳之顷忽下数句揣摩,描出‘无’字,真所谓向虚伭而染墨者也。昔人称画风画火便为绝技,岂若此文之画空乎!” 刘凤苞曰:“写‘无’字妙矣,写‘无无’更妙。光矅无质而尚有其光,是能为有无而仅及于无有之无有。至无有,则举其有者而无之,并其无者而亦无之。无无之妙,乃真无也。不得于言,而熟视其状,窅然空然,亦穷于摹拟而不可名言,何等神化!绘山者绘影,绘水者绘声,绘咸阳一炬者,绘火并绘风,已极绘事之奇,究不若此之绘空者运笔于形声之外。至文妙文,后人更从何处临摹!” 篇中东郭子与庄子论道“无所不在”一段,说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东郭子越尊崇之,庄子越卑下之,也十分精彩。道是普遍存在的,道的普遍性同时也就是道的统一性,因为普遍存在的也就是要共同依循的。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尿,道不仅承认具体事物的存在,而且承认位置微贱的具体事物的存在。合于个性,即合于天,即合于道。当然,另一方面,道在瓦甓,并不等于说瓦甓就是道。在道而言,当不弃微贱;在物而言,当不离于道。 由此而言,《知北游篇》的精粹程度,实与内七篇不分轩轾。 最后抄录一段关于此篇文笔的总评。方人杰曰: “笔墨之灵,能将人之隐微曲曲传出。如意以无为为道,以不知为体道之人,本是一片虚明,长空万里。而文中人名地名,忘言不答,神奇臭腐,睡寐行歌,委形委蜕,喑醷果蓏,稊稗屎溺,拥杖放杖,状貌窅然空然,未有天地,未有子孙,山林皋壤,纯是空中觔斗,笔底烟云。其精思眇义,都在无文之中,无字之下,令人眼头心头,隐隐跃跃,有如神观止之叹。未知文以道而妙乎,抑道以文而妙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