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为全书最后一篇,历来学者多视为《庄子》后序。马骕论此篇篇旨又曾指出:“诸篇多寓言,而此独为庄语。” 全篇可分为前后二部分。 前半篇总论天下道术,有学者曾单独标题,钱基博标为“总论”,顾实标为“原一”,谭戒甫标为“道术章第一”,单晏一标为“总论道术”。 后半篇分论当世学术,共六派。第一派墨翟、禽滑厘,以及相里勤、五侯、苦获、已齿、邓陵子。第二派宋钘、尹文。第三派彭蒙、田骈、慎到。第四派关尹、老聃。第五派庄周。第六派惠施、桓团、公孙龙。 庄子所论列的当世学术,并无儒家,其称儒家为“邹鲁之士”,编次在“总论”之内,不在百家之数。 墨子生年,较老子为晚。《史记》云“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汉志》云“墨子在孔子后”。而此篇则将墨子列为第一,而将关尹、老聃一派编次在墨子乃至稷下学者之后。 宋钘、尹文与彭蒙、田骈、慎到二派,均曾游历齐国稷下,学者称之为“稷下学派”。齐国本传管子之学,而稷下学者所学多介于道法、形名之间。其书多不传,故难具考,要之庄子所论,亦以道法、形名为多。 庄周一派,是庄子自叙其学,其言均可与全书对应。 惠施卒于庄子之前,而惠施、桓团、公孙龙一派,则编次于庄子之后。惠施之书不传,其辩题“历物十事”与“辩者二十一事”,均赖此篇幸存于世。(谭戒甫据《北齐书·杜弼传》“弼注《庄子·惠施篇》”一语,而谓论惠施一派文字应单独为《惠施篇》,与《天下篇》并列。其说骈枝无据,因惠施一章亦可析出称之为“惠施篇”,犹之苏轼析出《在宥》而为《广成子》。) 以上六派之取舍及编次,其何以如此,不得而知。要之,此篇最为重要之处,还在前半篇“总论”部分。 晚周之际,百家丛兴,当时学术的发达程度,学者已能反省其所学,提出一种“学术史观”,亦即“学术的学术”、“学术的自觉”。当时所论,在庄子前后,尚有《尸子·广泽》,《荀子》之《非十二子》、《天论》、《解蔽》,及《吕氏春秋·不二》等。至汉魏,又有《淮南子·要略》、司马谈《六家指要》、《汉书·艺文志》、王弼《老子指略》、葛洪《抱朴子内篇·明本》等。 《六家指要》所论仅限诸子之学,大意以道家高于阴阳﹑儒﹑墨﹑名﹑法五家。《老子指略》、《抱朴子内篇·明本》均因袭其说。而《尸子》、《荀子》、《吕氏春秋》所论,均不及《天下篇》详尽。故此晚周汉魏见能够与《天下篇》的价值等量齐观的,就唯有《汉书·艺文志》了。 《汉志》的内容源于刘歆《七略》。其论古今学术,以“六艺略”据第一,“诸子略”据第二。其称诸子学术,均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又论“九流十家”等,以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礼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杂家出于议官,农家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出于稗官。学者称之为“诸子出于王官说”。 其实《汉志》又以兵家出古司马之职,数术出明堂羲和史卜之职,方技亦为王官之一守。又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则诗赋亦出王官之一守。故此“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五略,皆可谓之出于王官。 所说“六艺”(《六经》)、“王官”,学者多以为即西周之学或夏商周“三代”之学,而柳诒徵则指出“王官”亦不仅限于西周、三代。其言曰:“诸子之学发源甚远,非专出于周代之官……按《七略》原文,正未专指《周官》。如羲和、理官、农稷之官之类,皆虞夏之官。” 与《汉志》相较,《天下篇》有所不同。其一贬抑百家之学,以“古之道术”为正题,而以百家学术为反题,因之对百家之学的批评更多。其二,对于道术源流的论述,认为“古之道术”,流衍于三途:所谓“明而在”、“其在于”、“其数散于”云云,意谓以“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为一途,以“《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为一途,以“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为一途。 蒋锡昌谓庄子所说有二层要义:“(一)言古先王之道术,遗在数度,遗在六经,最后散在天下。(二)言百官所有,儒家所明,百家所道,皆为先王道术之一端。”所说二层要义,首尾相看,实则只是一事。 顾实谓庄子所说,以古之道术第一在世官之史,第二在士大夫之《六艺》,第三在百家之学。进而批评《汉志》说:“《汉书·艺文志》以十家九流为皆《六艺》之支与流裔,殆犹有失之未审也。” 由此而言,《汉志》所论只是汉代学术的源流,与秦火之后、太学之兴的背景相合,而《庄子·天下篇》所论,方始合于三代四代的学术真相。“三王四代唯其师”,“四代之政刑皆可法”,虞舜与夏商周三代又合称为四代,历数古先文明绩业,莫不追溯至此。 故柳诒徵曰:“吾国唐虞三代,自有一种昌明盛大、治教并兴之真象。故儒家言之,墨家言之,即好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之庄周亦反复言之。若削去此等事实,则后来事实都无来历,而春秋战国时代诸子之学说转似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此语实能明辨《天下篇》的宗旨,及矫正近代学术之偏狭。 近代以来学者研究《天下篇》的专著,有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钱基博《读庄子天下篇疏记》、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马叙伦《庄子天下篇述义》、谭戒甫《庄子天下篇校释》、方光《庄子天下篇释》、刘翰棻《庄子天下篇校定》、廖平《庄子天下篇新解》蒋锡昌《天下校释》、高亨《天下篇笺证》、单晏一《庄子天下篇荟释》等诸家,可参看。 关于此篇宗旨,学者评论说: 王雱曰:“夫圣人之道不欲散,散则外,外则杂,杂则道德不一于天下矣。庄子因而作《天下篇》。……此庄子极明大道于终篇。” 程以宁曰:“此篇庄子后序也,历叙古今道术渊源之所自,后列诸子,而庄生自为一家。” 陆长庚曰:“《天下》篇,《庄子》后序也。历叙古今道术渊源之所自而以自己承之,即《孟子》终篇之意。” 顾实曰:“《庄子·天下》篇者,庄子书之叙篇,而周末人之学案也。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之概要也。” 关于此篇文笔,学者评论说: 宣颖曰:“一部大书之后,作此洋洋大篇以为收尾,如《史记》之有《自叙》一般,溯古道之渊源,推末流之散失。前作大冒,中分五段,隐隐以老子及自己收服诸家,接古学真派。末用惠子一段,止借以反衬自家而已。其体大,其色苍,其致淡,超世之文。” 胡文英曰:“此篇先用‘皆原于一’、‘古之人其备乎’、‘道德不一’、‘道术将为天下裂’数句,立定机局,俯仰哀吟。接手用‘其去王也远矣’、‘其行适至是而止’、‘概乎皆尝有闻者也’、‘古之博大真人哉’,洗发‘裂’字,抑扬含吐。后用‘彼其充实不可以已’,直接‘古之人其备乎’,粃糠一切。末带出惠施一段,正与‘充实不可已’相反。通篇一气贯注,而千岩竞秀,万壑争奇,泙湃潆回,如入武夷九曲,使人爱玩不尽。” 胡文英又曰:“细玩此篇,笔力雄奋奇幻,环曲万端,有外杂篇之所不能及者,庄叟而外,安得复有此惊天破石之才!” 方以智曰:“庄子虽称老子,而其学实不尽学老子,故此处特立一帽子自戴之。非芒昧也,何能滑疑?非滑疑也,何能稠适而上遂乎?万物毕罗,莫足以归,有捉败此老曼衍藏身处者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