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代对《老子》的改造 我认为汉代全面改造了先秦典籍,而汉人对《老子》一书的改造更为典型,因为既有传世的一些“古本”,又有新出土的帛书本和竹简本,材料相当丰富。从各种本子的比较看,文字的不同是多方面的,而且不只一次的变来变去。其篇章、结构的变化也很明显,传世本《老子》的基本面貌,是在汉代定型的。《老子》书名变成《道德经》,也应该是在汉代。 《老子》文本究竟多少字,许多本子都不相同,有五千多的,也有4999的,除开“也”、“之”、“其”、“夫”等字有无之外,也有整句增减不同的,还有一些佚文,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探究很具体的数字。文句不同之存在,以帛书本和传世本相比较,差异的文句达一百四十多句(参尹振环《帛书老子释析》)。的确是有一字之差,文义廻异的情况,很难说哪是《老子》本义,哪是后人的篡改。这些不同可以比较出来,不同的原因都很值得研究。从帛书本到传世本的比较看,文句不同的变化应该主要在汉代,是汉人所为,因为汉代的《老子河上公章句》与王弼的《老子注》基本上一致(当然这两个本子本身在流传过程中前前后后也多少有些变化)。汉人对《老子》文句的改造,有无意的,也有有意而为的,传诵或者抄写并非那么“规范”,多或者少个把“也”、“之”等虚词、助词,恐怕在有些人眼中算不了什么,错误或者增减一两个字在所难免,有意改字或者增删,那就涉及到更改人的思想意图,甚至与当时的时代思潮有一定关系,这在《河上注》与《想尔注》中有不少事例(许多研究均有指出,此不列举)。 再说篇章结构,帛书本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与传世本的顺序刚好颠倒。西汉末年的《老子指归论》的顺序与帛书同,而东汉(至少是中后期)的《老子河上公章句》与传世本相同,这个变化是在汉代完成的,主要篇幅章结构是在汉代定型的。至于《韩非子》的《解老》、《喻老》,新出土的郭店竹简本的篇章,无论怎样理解,都不影响而且只能证明汉代定型之说。 《老子》书名《道德经》,也是从汉代开始逐渐形成的。《老子》在汉以前已经成书,帛书本、竹简本《老子》的出土是为物证,汉初人称之为《老子》,所以《史记》、《汉书》中普遍用的是“读《老子》”、“问《老子》”、“好《老子》”、“通《老子》”等等,皆以《老子》为书名,《汉书•艺文志》著录《老子邻氏经传》、《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氏经说》、《刘向说老子》四部,已有《老子》传人尊为经典之意。《太平御览》191引杨雄《蜀王本纪》,有“老子为关尹喜著《道德经》”一句,其可靠性有多大且不说,也是西汉末年之事了。到了东汉时期,分别有《道经》、《德经》之说,《想尔注》中有记载,所以颜师古注《汉书》时广泛使用了“《老子道经》之言”、“《老子德经》之言”的注文。从东汉到魏晋,随着道教的形成和发展,《老子道德经》之书名就这样形成了,这也是汉人之所为。 二、汉人对《老子》创造性的诠释 对《老子》的诠释,现在能见到的最明显最早的是韩非的《解老》、《喻老》,他是用讲道理、引述事实的方法来进行诠释,解说《老子》,当然主要是表达他自己思想。这种方法在汉代得到广泛运用,人们根据《老子》中某些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淮南子》就是其中突出的例子之一,据统计,81章《老子》有70章的文字被明确引用过(参考蒙文通《老子徵文》),而其中的《道应训》,完全是另一篇《解老》、《喻老》,全篇56段文字有53段的结语都是引用《老子》的文句,实际上也应该是一种形式的《老子》注。当然和儒家注解《五经》一样,经、传分开和章句形式的《老子》注都有,其诠释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且有很大的创造性,重要的可以略举一、二。 首先,就是“道论”的发挥。“道”是《老子》一书根本性的内容,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确实是一种宇宙生成的思想。那么,什么是“道”?它如何创造天地万物?《老子》虽有几句高度概括的文字 ,但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所以人们就可以、也需要“多为之辞,博为之说”。《淮南子》首篇《原道训》就试图给道作一翻描述性的说明,同时又指出其性质、作用及其对人世的意义等等(文字较长,不烦详引)。严遵讲《老子》之“指归”,作了较具体的解说;例如讲道如何生万物:“故诸有形之徒皆属于物类。物有所宗,类有所祖。天地,物之大者,人次之矣。夫天人之生也,形因于气,气因于和,和因于神明,神明因于道德,道德因于自然:万物以存。”把虚无之道如何生出实有之物,作了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略为具体的表述,加入了“神明”、“太和”、“气”这样一些概念,并且在各个地方反复加以说明。《河上注》逐句解释《老子》之言:“道始生者一也”,“一生阴与阳也”,“阴阳生和、清、浊三气,分为天地人也”,“天地人共生万物也,天施地化,人长养之”……。解释“冲气以为和”一句说:“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骨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与气通,故得久生也。”这些都成为后人理解“道化万物”的依据。 道的基本特性,虚无、清静、自然等等,在汉人的注释中有很多的阐述,紧密联系社会、政治、人生,既有理论性的阐释,如《老子指归》中对“道化万物”之反复论述,又有具体的解说,如《河上注》之处处提醒。如汉人在各种论述中谈治国、治身问题,有时是身、国并重,有时或侧重论治国之无为、清静,或侧重讲如何治身,治身又包括身、心两方面,治身的发展就成为养身之术和长生之道,以及心性之学。这些都在汉人“解老”中充分体现出来。 其次,汉人的《老子注》,虽然一切都是围绕“道论”展开的。但有一些比较具体的内容,例如关于对仁义礼乐的态度、关于“无为”的理解等等,人们借《老子》而发挥,也是有所不同的。《老子》中是否反对“仁义”,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可否就“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来肯定它反对“仁义”?那不一定,如果按韩非《解老》之引文“失道而后失德,失德而后失仁,失仁而后失义,失义而后失礼”及其解释,那主要是说明几者之间的关系,仁、义、礼不过是道和德的功效和表现,失掉了道德,就失掉了其功效和表现。在韩非那里,只对“礼”(或者儒家之繁礼、虚礼)进行了非议(见其释“礼者……而乱之首乎”。)从《老子》本文较难看出其反对仁义,通行本的“绝仁弃义”,在竹简本中恰恰没有。至少应该说,在仁义问题上,老子与“剽剥儒墨”的庄子是不同的。 第三,汉人作注,依据的本子不同,会引出不同的理解和发挥。例如,通行本57章有一句“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河上公本、帛书本以及竹简本,均为“法物滋彰”,严遵就按照“罚峻刑严”的“法令”发挥,而河上公则解释说:“珍好之物滋生彰著,则农事废,饥寒并至,故盗贼多有也”。再例如,“无以为”和“无不为”的不同,“有静”与“不争”的区别等等(参考《帛书老子释析》),这些问题既关系到文本,也关系到如何理解阐释。而汉以后的人大多是按汉人的定本和解释而发挥的。 三、汉人“注老”和“解老”的意义 首先,汉人“注老”、“解老”形成了“汉《老子》”,后世所见到的主要是“汉《老子》”,和其它先秦典籍一样,传世本是经过汉人整理和改造的。其改造的痕迹比其它典籍更为清楚,除了有先秦的《韩非子》、《文子》以及其它黄老著作可作比较之外,当今新出土的帛书和竹简《老子》以及其它道家文献更是有力的实证。 其次,汉人注老、解老,既有传统思想作为依据,又受汉代时代思潮发展的影响。当时的道家传统思想主要有两个大的系统:一个是可以称为“黄老之学”的系统;一个是以《庄子》为代表的庄学系统。汉注《老子》中有这两种思想的表现,甚至有时显出某种矛盾,例如对待“仁义”的态度就是如此。而当时的时代思潮的影响,也是十分明显的:汉初实行黄老政治,汉初《老子》实际是“黄老”的同义语;东汉普遍注重养生,《老子》的“长生久视”之道就得到大力的敷陈;道教产生之后,五千文成为其主要经典,《想尔注》应运而生,在汉人一般“道论”的基础上,把“道”人格化和神格化,“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老子成了“道”的化身. 第三,汉人所注《老子》及其阐释,直接影响着后世各种思想理论的发展.以后的各种发挥,都是在汉人阐释基础上进行的。例如,魏晋玄学倡导虚无,王弼之注《老子》是突出表现,倡“以无为本”,不就是得到汉人论述的启发吗?正如宋儒晁说之所说:“王弼《老子道德经二卷》真得老子之学欤,盖严君平《指归》之流也。……”严遵论虚无,确实论得相当详尽(此不列举)。 汉人对《老子》的阐释,有较大的创造性。 (作者:熊铁基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土生导师,著名历史学家,秦汉史学界泰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