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玄道”与无为之道的内在关联 《抱朴子》的开篇是“畅玄”篇,葛洪借此不仅在申说“玄”是自然的始祖,而且也在阐释有无之道,特别是寓潜寂成其为无的道理。《抱朴子•畅玄》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光乎日月,迅乎电驰。或倏烁而景逝,或飘滭而星流。或滉漾於渊澄,或雰霏而云浮。因兆类而为‘有’,讬潜寂而为‘无’。” 最后两句,尤其透露出无为之道的根本原理所在。葛洪深信:作为大自然始祖的“玄”道,能得到它,才能常在其内;失去它的,则像门外汉那样常居其外;得到而又归皈它,才能真正神而灵动;遗忘它就会质碍而无法活络;得到并把握玄道者,才有尊贵可言,这种尊贵无须天子的威仪;体验并彻悟玄道者,无须难得的宝货,因其已然达致与自然等一,与天地合契的境界了。通篇读下来,完全可领会到葛洪对老子无为之道的大彻大悟。所以在葛洪眼中,世俗所汲汲追求的,正是明达之士所凄凄寒心的。 玄道之深与玄道之无,正是一切“有”、一切“生”的根源所在;正是在这点上,葛洪“玄”道与老子无为之道有了最为内在的逻辑关联。 “无为而无不为”是《道德经》三十七章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思想命题。“无为”,很容易被人们误解为无所作为,其实它的核心旨意是说顺天道之自然而不妄为,所以王弼注曰:“顺自然也。”那么,老子为什么又要接着“无为”而说“无不为”呢?这实在是老子深髓哲思对后人的重大启示,它告知人们:你若能谨守天道而顺其自然,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原来,“无不为”是由于不妄为的“无为”所产生的效果。如果用现代术语可转换成:按规律办事,你就没什么行动不能成功(无往而不胜)。对道教的“成仙”而言,亦然如此。所以《抱朴子•论仙》中还特别提到:帝王担负着天下的重大责任,治理着缠身的政务国事,思虑劳累于万机,精神驰骋于宇宙;而仙法要求静寂无为,忘掉自身,帝王所做的一切则显然是在丧精失神,这怎可能修成仙道呢?葛洪这一理念,可谓是道家无为观在《抱朴子•论仙》的最佳表征。 我们再来看看老子《道德经》的原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老子在这里主要是想提示:一种理想的治国之道,在无为而自化,所谓自化,当然是指让人民自我化育,自生自长,自我体现。而“无为”显然是符合老子天道自然观中顺其自然的思想宗旨的,它针对着“有为”,因人的有为常常是“妄动”。显然,“静”、“朴”、“不欲”都是“无为”的内涵。汉代司马迁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说:“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司马贞索隐引《老子》也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今人陈鼓应在《老子注译及评介》中亦认为老子的原意还在:统治者自身如能做到清静、真朴、不贪欲,对人民如能做到不骚扰、不侈靡、不扩张私人意欲,百姓的生活自然可以获得安宁,社会自然和谐。 从哲学层面看,老子认为万物之本源为“道”,而道以“无为”为其本性,它是无为而自然的,能守此“道”,万物便顺应自然而变化。实际上,宇宙演化及其规律之“道”,对老子而言虽有点神秘(“道”毕竟不可言说),但并不复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指的是自己而然。道是自己如此的,自然而然的,非有意造作而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即自己如此,非外力所推动。因而,在老子那里,道是在自然状态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正因其“无为自化”,从而它不是“使然”的,从而呈现为一种决无勉强、自然而然的境界状态。后来郭象在给《庄子•齐物论》作注时就说:“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今人所常说的自然之道、天然如此、天理自然,其实均源自古人所说出的以上这些意思。 虽然老子深刻地透视到之所以必须无为而因任自然,是因为天道运行,本来就是不含造作而自己如此的,但真正要认识老子的“不敢为”——“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我们却要从老子对一切人为造作,往往成为人类万恶之渊薮的理解入手。处于长期战乱而陷于瘫痪的春秋战国时代,老子早已洞察到:天下不宁,乃因在上位者施行种种权谋、智巧,滥用权力。老子亟欲开出一剂“无为而治”的良方,不仅是要统治者消除嗜欲,自化自正;更是要让人们彻底认识无为而治的规律,让统治者仿效自然无为的天道。所以老子还要强调:“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从老子的“不敢为”到“无败”、“无失”,我们当能体认老子“无为”的深意所在。 然而决非仅仅如此,当老子说起“以无事取天下”,“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时,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无不为”的老子,“无为”的实质,在通过它的顺从天道自然之规律——通常我们谓之“顺其自然”,从而真正达到一种理想的效果。比如说,计划经济就违背了社会历史发展之规律,而市场经济则顺从了这一规律;后者显而易见的效果,是丝毫不以人之意志为转移的。其实,中国古代经济思想中的“藏富于民”,就深涵老子“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的哲理,难道它能全然从“无为”中而出?这里我们分明看到“不扰民”而顺乎民心地“以无事取天下”之无为准则,理所当然地达成了老子的境界——我无为而民自化。无论如何,以“无为”来表征以至透进“无不为”,是老子那“不塞其源,不禁其性”的让开一步、让其自生自长的深心所在。这在中国思想史上,不啻是一个极高的智慧。 庄子作为道家另一创始人,深化了老子的自然无为观。他将“真”的理念嵌进了无为思想中,他坚信不断演进中的“人为”系统,必将失真而不自然。正如人在运使“机械”的同时,必然会引发“机心”之智巧;然而机心生,则人道失真,人道失真则一切都不自然了。甚而,机巧意识产生技术,而技术导致异化,这是现代的事实,然而它不正源于庄子所言的机巧(设计性)的“有为”意识?所以《庄子》呼之欲出的是一种“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的“忘”的智慧,庄子说得太妙了!人相忘于道术,才能获得“大自在”;真正的自由自在,人才能没有一切恐惧而得其天年。事实上,“忘”的目的乃在化掉那些人为之造作。所以对道家而言,真正的无为而治,背后乃有许多原理的支撑。而道家智慧的聚焦点,就在把不合自然的造作去掉。关注庄子,就无法不进入其思想的另一层次,这就是自然无为之道的审美、艺术化倾向。《庄子•知北游》所传达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不就是告知人们:自然无为作为最高的美,也是最高之人生境界;因而法天贵真的创造,顺应万物自然本性而不加造作,才能“以天合天”吗。他的“庖丁解牛”,大概也是顺乎物之自然而丝毫不露人工技巧的极美、极自由之例吧。 人与道的分离毕竟在人类领域中发生了,而这正是老庄道家不断发问而极其关注的问题。老子对此的回答是它起因于文明的兴起,庄子则进一步解说:人的各种有意识的目标——财富、荣耀、权力乃至种种满足新感觉的方式,必将造成巨大的人工机巧取;而大伪机巧诞生之日,不就是巧取豪夺的社会争斗之始?由此,老庄还注意到机巧、功利带来的道德失落与社会和谐的崩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这一始于“失道”的连贯逻辑链,竟终成事实之演绎,而这一切仅由于人为的意识与人为的目标,与自然之道离得太远。至此,我们不难忆起老子关于“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告诫,而我们只有在充分理解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命题之后,似乎才能获知,老子原来是在诉说:最高的德,是不带有任何深思熟虑的、无丝毫勉强之态的“无为”之德;而德性低下者,却在在留意人们说他失德,这足以使他时时处于“有为”状态。 今天,道教的玄道再度凸显出道家“天道自然”的真理;而当这一真理重显其光辉时,人们开始注意到何为“生态文明”。事实上,在现代化进程中,“无为”之道将让人们更多地倾听天道自然之声,从而多一份紧贴大自然怀抱的真性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