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注解: 这一章是关于万物生成本元的玄思冥想,寥寥数语,用拟人化的笔触,将本元的面貌勾勒出来。什么是万物的生成本元?先讲一段神话,以便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古人生生不息的观念。 《山海经·海内经》记载了这则可能来自远古的神话,“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所谓息壤,就是可以不断自我复制、再生的土壤,是鲧从上帝那里盗取的,以对付大地上的滔天洪水。洪水涨多高,息壤就会相应地涨得更高,总能将洪水挡住。 神话中的大洪水,在世界其他文明中也有历史印迹,如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被统称为亚伯拉罕(或易卜拉欣)宗教,就渊源于洪水神话,所谓诺亚方舟是也。而在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违抗众神之父宙斯的命令,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为人间盗取火种,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在精神上,与鲧窃息壤倒有些相似。不过,诺亚方舟是个逃离的策略,不像鲧那样坚守土地;而由古希腊所开创的文明气质,则似乎很喜欢玩火,例如发源于西方的现代工业,又例如西方所热衷的军火等等。至于中华文明,显然更珍爱土地,例如神话中鲧所盗取的息壤,就是禹定九州的土地。明代的著名学者杨慎,还为息壤做出了另一种解释,“桑土稻田,可以生息”(见《升庵集》卷5《息壤辩》),意即土地种植,可以生生不息。土地本身,就是万物有生生之意的母体。 这种朴素的远古神话,与精妙的哲学玄思,在意义上能有什么关联吗?有的,二者都反映出农业文明背景下的思想观念,差别只在于神话的息壤是土地之母,单项的,而“谷神”、“玄牝”是万物之母,全能的。 要指称万物共同的生成之母,现代人通常都会用“本元”、“绝对实体”、“上帝”等概念。这些概念是文明史积淀的成果,包含了许多前人的智能。而《道德经》是原创性的,没有合适的概念可以借鉴,所以就采用譬喻的方式,“谷神”、“玄牝”都是譬喻。从字面上来理解,“谷神”就是某个幽深而神奇的东西,“玄牝”就是玄妙不可言状的生殖母体。天地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就因为有这个母体在不间断地繁殖。 所谓繁殖,当然还是一种譬喻,天地不会因此越来越大,万物也不会因此越来越多。但万物总在生成的事实,表明万物的背后有某个永不枯竭的生之成之者。虽然这个生之成之者不是“虎妈”,不会对万物的事情什么都管,设计一套成长的方案,高标准,严要求,但也不能因此就当她不存在。按照《道德经》的描述,生成之母永远是存在的,只不过存在的方式很奇特,既非高居庙堂之上,也非伫立水之中央,矗立山之巅峰,而是绵柔地融化在万物的生机之中,拨动着万物的生机却毫无劳心费力的迹象。 《道德经》关于生成之母的玄思冥想,在文义上和思想逻辑上都不难理解,但一涉及对中国思想发展的影响,问题就变得异常复杂,其中包括佛教传入之后,佛教本体论与中国传统的本元论哲学的对话、道教内丹术的神秘体验等等。这些问题,如果以后有适当的机会,或许也可以聊聊,这里先比较一下思想差异很微妙的老子与庄子,展现一番道家思想的丰富性,以免将道家看得呆滞了,不能瞭望其深泓而肆的大景象。 《庄子·齐物论》说,“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作为一个内心充满诗意的思想家,庄子无疑是极其敏锐的。从人人可见的日月轮回中,庄子首先想到的,不是下一个日出之后“我”是该去签订合同还是该去搞经营之类,而是追问这个循环不已的过程究竟从哪里、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找不到答案,所以就只能放弃追寻,理解自己是在日月的循环中生存的。如此这般生存着的“我”,是相对于外物、因缘于外物而成其为“我”的,不属自因自果,不能自在自为。但是反过来看,没有这个“我”的存在,外物是否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这样看待“我”与外物在相对中依存、摩擦,似乎接近“我”所存在的世界真相了,但又弄不清世界真相是由什么决定的。感觉中有某个主宰者,却又捕捉不到主宰者的任何气息,所以庄子体会到某种极深刻的迷茫,“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标准答案自然是不曾有的,而庄子本人准备了一个预案——“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万物的造化生成,就像春天的郊野,气雾升腾,生机勃勃,但这一片生机的形成,来源于任何一物的存在都有其气息,有其存在的意志,相互作用,构成互动的生命力,并非背后还有某个更深刻的主宰者。譬如“天籁”,那是由于“大块噫气”——气的本性就在于流动,而万物的性能形状各不相同,所以才会演奏出众相和鸣的美妙音乐,“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没有什么幕后的主宰者,“大块噫气”也不是由“谷神”吹出来的。这是庄子哲学的基本观念,而与老子颇不相同。 对于老庄哲学的微妙差异,古人早就注意到了。例如《庄子·天下篇》,就注意到庄子与老子思想趣味的差别,将他们列为两种理论形态。再如魏晋时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甚至这样考问自己,“宁如老聃之清浄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嵇中散集》卷3《卜疑集》)关于万物生成本元的不同理解,会直接影响对于自然秩序合理性的不同理解,也因此会直接影响如何处世的人生态度。老子清静微妙,但有些高深莫测,庄子变化洞达,却又喜欢嘲弄。研究老庄,我们该何取何捨?其中有许多微妙处,需要更细致地品味。 (文章图片转载自赤城宾馆微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