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注解:关于无为政治的妙处,关于“取天下而为之”的政治拙劣,我们在前面的章节里都曾经讨论过,这章虽然再次涉及,但角度不同,如果深入理解,或许也能别开生面。 这章的角度,简言之就是讨论“为道日损”与“取天下”的关系。 本来,《道德经》是不主张“取天下”的,这个基本立场,在第二十九章中表述得很清楚,“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重温这第二十九章,可以说《道德经》为“取天下”所开出的,不是药方,而是一张病危通知单,只要存心取天下、窃据神器,那就离灭亡不远了。可本章却又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好像“取天下”也是可以的。比较前后两章,可以发现问题的症结其实并不在于“取天下”,而在于如何取。如果“取天下”者从自身的欲望出发、刻意地“为之”,那么“取天下”的结果就必然很糟糕;反之,如果以无为无事的方式“取天下”,那么所取得的,就必然不是对于天下的统治权、控制权,“神器”依然还是“神器”,并未被谁窃据,所以结局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么好吧,问题来了。既然无为无事,如何“取天下”呢?如果说“取天下”的意思只是维护天下作为一个社会生活的共同体,那么无为无事的方式能够奏效吗? 从字面上说,无为无事与取,是相互抵触的。要想取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从手边取一只茶杯,也不能无为无事,伸手就是为,移动杯子就是事,何况“取天下”呢?谋划、组织、厉兵秣马、阵前攻杀,千奇百怪的撕煎打吵,哪一项都少不了。而《道德经》说“取天下常以无事”,这里面必然有个天大的秘密,否则根本说不通。 当然,所谓“秘密”,总是相对于人的理解能力、发现能力而言的。一个秘密,不管隐藏得多么深,只要在人的理解和发现能力范围之内,就不可能长久成为秘密。站在这个角度看,人类有意隐藏的所有秘密,其实都是小秘密,都在人类自身的理解、发现能力范围之内,解密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天地万物无所隐藏的秘密才是大秘密,而且这些大秘密,必须随着人类理解和发现能力的不断提升,才可能逐渐地被揭示出来。“取天下常以无事”就是这样的秘密,而揭示这个秘密的途径,是跨越式提升理解和发现能力的“为道日损”。 站在常识的角度看,“为道日损”是在知识上做减法,怎么反而能提升我们的理解和发现能力呢?大概正由于这个问题很古怪,所以学界曾冒出过一种观点,即所谓“道家反智论”,认为道家的“为道日损”与儒家的“为学日益”相对,儒家追求知识的日益增进,道家反过来,追求知识的日渐减损,减损到没有知识的状态,也就复归于蒙昧了,所以道家是反智的。围绕这个观点的争论,我们大概没必要再继续了,但对于儒道两家为学、为道的同异,却不能不有所思察——因为常识性的简单理解,很容易遮蔽道家追求普遍性的真意。 儒家为学,核心内容当然是“六艺”,礼乐射驭书数,还有就是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不管怎么算吧,反正都属于具体的知识、德行和技能培训,都是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进路。 而道家的为道是一种思维训练,既没有具体的知识可传可受,也没有特殊的技能需要代培代训。而且,由于思维训练的目标是接近外延无限大而内涵无限小的“道”,所以在沉思什么是“道”的状态中,就需要排遣作为具体内涵的知识、经验、观念等等,否则,“道”被这些零零碎碎的内涵所捆绑,外延无限大的特性就受到遮蔽,碎片化了。 如此说来,通过“为道日损”的思维训练,我们可以摆脱具体内涵的约束,从而大幅提升对于外延无限大之“道”的理解和发现能力。而“道”的外延既然无限大,当然就最具有普遍性。根据普遍性原则来建构社会共同体,“取天下”,那么所要建构的共同体模式就具有最广泛的适应性,建构的过程唤醒认同,消解抵触,按照所有人的意愿而非按照“我”的意愿来办事,那么“天下”依然是安顿所有人共同生活的“神器”,谁也不能窃为己有,那不正是人类梦寐以求的大同世界吗?所以,所谓“取天下常以无事”,说到底是还天下给天下之人。 合起来看,按照普遍性原则“取天下”,是四十七、四十八两章所要揭示的秘密。这个秘密中国古人很懂,现代西方人也很懂,所以在“全球化”格局日渐形成的进程中,西方人打出“普世主义”的旗子,捞到软实力的许多好处。而我们强调“特殊国情”的论述,实际上就将“普世主义”的桂冠拱手让出了,将“取天下”的机会也拱手让出了,令人扼腕。 这么多、这么聪慧的中国人却弄不出一个自己的“普世主义”论述,是被什么阻挡住了呢?是由于传统吗?看看《道德经》就知道不是;是由于现代吗?想想改革开放就知道不应该。所以,好怪。 附《诗译道德经》 (图文转载自赤城宾馆微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