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华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海关的人翻着他的证件,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干什么的? 农民。 农民?农民出国去干什么? 咋了?农民就不能出国? 王克华愤愤然,口气倔倔的。 那次,王克华是作为亚洲协会日本森林研修活动的惟一一名中国代表出国的。他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陕北农民。当时是1993年,农民出国挺稀罕的。当时在他们那个村,住着一个“洋博士”,这个出国的机会就与这个“洋博士”有关。 博士名叫罗红光。那时候,村里的乡亲们暗地里说他是“日本特务”,能躲就躲着他。害得罗红光傻傻的,整天独自在村里庙里转悠。 过了几年后,我到那个村子,老老少少都问我:红光咋样了?透着无比关怀的样子。我乐了,问村里人:你们那时候为什么不理人家?村里人说,克华不叫理。 看来王克华是罪魁。但后来,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一位黄土高坡上的农民,一位留日的人类学博士。 因为有了这段交情,在陕北榆林这个叫做黑龙潭的地方,从此来来往往了许多的学者或大学者。而这里的以王克华为首的农民也时常到山外、甚至国外参加一些学会、年会或者各种国际会议。黑龙潭这个地名,也被各国文字载入了媒体。 一个人和一座庙 黑龙潭在榆林往南70公里处。 罗红光说,黑龙潭历史悠久,闻名遐迩,是一块稀有的风水宝地。据传,这是龙的圣居。地处秘谷,泉水清幽。因郑氏女吞食仙桃,生下五龙,其中黑龙仙游至此,恋潭清水洌,屡屡显圣乡民。明朝正德年间,为其创建黑龙庙宇,以后几度重修扩建。前后九潭连环,周围群山环绕,有“龙穴藏珍”之称,被誉为榆林八景之一。 这里每逢农历六月初十至十四,要举行盛大的传统庙会活动。数百年而不衰。 不过到了“文革”的1966年,红卫兵把庙砸了烧了,黑龙潭泉水突然就没了踪影,整整干涸了14年。到了1980年,中央一号文件让农民们分了土地,大家一高兴,在河滩上唱了一出戏,不知怎么的,这戏一唱完,庙后面的山上,滴滴答答,龙泉出水了。 这种事,在小说里读到了很多,我有点半信半疑。我到那里的时候,特意尝了一碗泉水,真的有点甜。 就在那一年,中断了14年的龙潭庙会就恢复了,那一年,38岁的王克华被众乡亲选为庙会会长。这以前,他什么官衔也没有。 王克华就是黑龙潭所在的红柳滩村人,兄弟8个,他行大。 1958年王克华高小毕业考入绥德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在绥德朱家寨小学当老师。一月挣32块钱。1962年,绥德教育局在全县1062名中小学教师中评出了8位红旗教师,其中就有王克华。可这时候,他交了一纸辞职书,不干了。原因很简单,他发现公社里的一个普通的通讯员到学校里来,都能吆五喝六,教师的地位太低了。 回乡的王克华开始跑买卖。从上海、广州买来塑料制品、布匹,贩到西安城里,卖给陕北的老乡们。8个月,王克华赚了好几万块钱。他盖了一排9孔的石窑洞。直到今天,那排窑洞风光依旧。他站在窑前,摩挲着细细的石纹,挺自豪地对我说:“那时候,从西安到榆林,我这是第一家起石窑洞的。” 后来就是10年“文革”,王克华在外面揽活,打石匠,一干也是10年的光景。他非常聪明,石匠、木匠、瓦工、泥水工,画画,都会。从没有专门受过训练,只是在别人边上边看边琢磨,也就通了。 因为经常在山外面走,王克华看到了别处的人们的另外的活法。这对后来在黑龙潭发生的事很重要。 1980年二月初七,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们集体去镇子上找王克华,说,克华,黑龙潭出水了,你回来,把庙的正殿修起来。 就从那时候开始,被1966年一场破四旧的大火烧毁的龙潭庙,一点点被修复了。 黑龙潭庙会成了方圆百里的乡亲们最重要的节日。这期间,中国一流的地方戏剧团被请到庙上,为乡亲们唱大戏,一唱就是好多天。什么豫剧、秦腔、山西梆子、河北梆子,那可是连城里人都不见得能看得到的好戏啊! 来的人越来越多,几万、十几万,二十几万,山里人把攒了多年的山货皮张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功夫就卖完了。农业局、科委的人把种子、苗子、好书搬到这里,立刻也被围住了。 庙会时,整天水泄不通。从公路进庙,要走大概400米的土路,人们摩肩接踵,走三个小时,才能摸到庙门。 功德箱里的布施也越来越多了。几乎年年翻一番。拿这些钱干些什么呢?乡亲们眼睛都盯着庙里的这些个会长副会长们。 王克华是那种蔫蔫的不爱说话的人,可他做的事总是让大家伙儿特意外。1988年,他召集榆林26个单位、70多个专家,来开研讨会,讨论在黑龙潭种树,栽什么样的树。 “怎么想起要种树了呢?”我后来问王克华。 “我们陕北风沙多。政府虽然提倡治理水土流失,但是年年栽树不见树。所以我们开始植树。起码我们这座山上不会有泥沙流下来。几百年来这里一直就是秃山,只有几棵酸枣树。年年风沙特别大,种了树之后,这几年风沙小多了,水土流失现象少多了,以前这么一脸盆水可以冲下三脸盆泥。山上冲下来的泥糊糊,可以沉淀出四分之三的土。 “你看大城市有公园,可以有个逛处,农村人一年辛苦劳动,却没个走串处,也就是在庙会期间到这里来,所以我应该把周围环境搞好,叫农民也有个走串处。也想给周围老百姓、给榆林作个样板,只要你下辛苦,你就能让你的环境变个样,就能让秃山长出树。” 我到黑龙潭那天下午,走到山顶,极目远眺,这周围的山已是一片绿荫,绿色外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 几年下来,王克华在这里种了1300亩绿树。 这时候,有个叫深尾叶子的日本女人到陕北来研究中国的民俗,听说看见了王克华做的事,特感动,就在日本的报纸上发了一篇文章。这张报纸就让罗红光看见了。 那会儿,罗红光正在大坂大学做人类学博士论文。 “日本特务”成了自己人 此前罗红光的研究地点在东德,后来柏林墙倒了,他的研究也就中断了,再后来他转到尼泊尔,尼泊尔是个小国,喜马拉雅山把这个小国分割成不同的部落,方言差异极大,这给他的研究带来了很多麻烦。他决定到自己曾经插过队的黄土高原上继续自己的研究。 1992年4月,他到了榆林。在地区呆了些日子之后,文化局局长开车把他送到了黑龙潭。 局长叫人找来王克华,说,克华,这是日本来的中国留学生,罗红光,是深尾叶子介绍来的。这是克华,会长。 王克华淡淡地“噢”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罗红光转身对局长说:“我不回了,你们回吧。” 局长以为他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再回去,局里的文化人不是经常要到下面村子里体验生活吗? 王克华也觉得罗红光住几天就会走的。只是局长的介绍让他起了疑心,什么日本来的中国留学生,还是深尾介绍来的。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反正老王心里有点别扭。一别扭就不爱多答理客人了。 “来了就住下吧。”然后王克华就走开了。 老乡们议论纷纷。 “庙上来了个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咋从日本来?” “肯定不是啥好人,说不定是个特务。” “克华叫咱们不要理他。” “……” 于是村里人谁也不答理罗红光。 罗红光哭笑不得,早知如此,还不如别提什么深尾叶子,自己来就是了。 “我在当地是透明人物,人们看你,是你身后的背景,反而对你视而不见。因为我是从日本来的,又是日本人介绍我来的,所以肯定不是好人。”这种状态持续了3个月。 正好赶上庙会,每天几万十几万的香客,龙潭庙热闹极了。寺庙高高的台阶上,到处是纸屑瓜果皮核。罗红光每天第一个起床,然后就从上面一节节往下扫台阶,就像是寺庙里的小师父每天做早课一般准时认真。 扫着扫着,庙里和村里的人们有些过意不去了。 每天,扫完地,罗红光就到庙堂上,看前来求签的人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困惑和诉求,看庙上的圣职人员到底怎样为他们解签。这是他此行的一项重要目的。 他在村里的境遇渐渐改变了。乡亲们发现这个“特务”特别朴实,经常到老乡家,还到地里帮人干活。人家犁地,他也把犁拿过来,抓不住,歪里歪斜。特别是到了春季里种洋芋,人家点种子,他在后面用手抓筐筐里的牲口粪点到坑里。早饭送来了,没有水洗手,就在毛口袋上把手擦几下,拿着馍就吃开了。 然后又发现他特别实在,答应的事从来都不食言,“哪怕累死,也说话算数。” 人们很快就忘记“日本特务”的说法了,开始和他接近,称他“红光”。红光见识多,说话有分量,然后就有人家有什么事,跑来找红光拿主意。婆媳吵架了,也来找红光劝架。 罗红光跟着庙里的陈大爷学解签,后来就学得很像了。他穿的衣服和当地人差不多,脸也晒得跟当地人差不多黑了,他学会了一口当地的陕北方言,大家觉得红光基本上就是俺们村里人了。前来烧香卜卦的人也把他当做了庙上的圣职人员,他说的话似乎就是代表黑龙的旨意。 一开始有些听不懂陕北那种拗口的方言,从老人们嘴里说出,似乎变得更加不好懂。架不住罗红光天天坐在一旁听,每天不落。 黑龙潭庙共有100签,每一签的内容都是从中国古代历史改编而来。比如: 第五签———“中中”,“周子爱莲”。周子是北宋代时代的哲学家。他在生长于自然界的众多花草中,特别喜好莲花。这是因为,在众多的花草中,只有莲花生长在污泥之中而又具有一尘不染的生性。 第二十四签———“中下”,“明姬出塞”。说的是王昭君的故事。 第二十五签———“下上”,“苏秦刺股”。说的是春秋时的苏秦发奋读书的故事。 这100签几乎构成了一部中国简史。罗红光说,无需纸笔,在当地,历史的传承就是这样进行的。 不同的人抽到了同一签,所获得的解释是不同的。为什么对张三说这样的话,而对李四又换一种说法?一开始罗红光问解签的老人,老人嗯嗯啊啊,客客气气,却不愿接茬多说。后来觉得人家每天扫地,再不答理人家说不过去了,就多解释几句。 一旁的罗红光调动大脑的全部记忆细胞,紧张地记在脑子里,到了晚上,剩他一个人,赶紧往本子上记下来。 将某个特定人群的生活完整的尽量不加干扰地记录下来,并加以分析研究。搞人类学研究大概必须如此。所以罗红光只是多看多问,并不主动地建议别人该怎么做。 但是到了这一年的秋天,他第一次决定要“干扰”一下这里人的生活。 “让克华看看全球大环境” 国家经贸部将在这一年召开一个国际非政府组织NGO研讨会,邀请函发到了总部设在日本的亚洲协会。亚协就通知了远在中国陕北的会员罗红光。 罗红光不想中断自己的研究,转念一想,NGO会议,王克华这里不就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NGO吗?对了,应该把老王请去,让他去看看别人在做些什么。 “他们并不知道亚马孙河流域的事,如果他看看全球大环境,看看别人在做什么,会对他们自己的工作有益。” 罗红光所指的亚马孙河的情况,说的是近几十年来南美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严重被毁,带来了永远无法挽回的地球生态破坏。 罗红光还有个小心眼,希望能和王克华修好关系。“他是这里的核心人物,如果他在中间挡着我的研究,我的工作就没法进行了。” 他去找王克华。 “唉,老王,有一个开会的机会,是咱们经贸部开的,参加的都是咱们国家和外国的民间组织,你们正好是民间机构,你应该去参加。好不好?” “行。” 王克华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 罗红光又多要了三个会议代表的名额,把榆林文化局的两名干部也邀请了去。罗红光任翻译,忙上忙下,想让王克华认识世界,也想让世界认识王克华。他同时还继续着他的研究。他在观察一个黄土地上的农民精英,在一个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环境中会是怎样的。 “中国也有NGO,是真正意义上的NGO。是中国特色的,有自己的信仰,有他们特殊的人际关系,土生土长的。在会场上,老王很稳重,穿着中山服,很干净,他也主动和别人交谈。遇到不懂的话,我就当翻译。经贸部的一位副书记是陕西米脂人,他发现来了个家乡人,可得意了。两人一见面,特别高兴。通过这次会,我相信老王对自己的事有了新的认识。” 开会回来,王克华成了榆林政协委员。 又过了一年,王克华就去了日本,参加日本的森林研修活动。罗红光把一纸邀请函交到他手中,然后一条一条告诉他该如何办理出国手续。 他从日本回村的时候,对村里人说:“日本就那么回事,不咋样。” 我后来问王克华,为什么觉得日本不咋样? “你看啊,”王克华很骄傲地对我说:“那里人吃的东西75%是靠进的。地下没有资源,你能管理得好,是把我们中国老祖宗的东西引进的,不是你创造的。你那地方那么小,你到我们华北平原去走走,走几天还摸不到个边边,以后我们不卖给你东西你吃什么。我们以前一穷二白,现在不是也发展了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赶上去。” 老王跟村里人这么说,村里人跟外面来的人也这么说。罗红光很生气,有一天就大着嗓门对村里人说,你们不要觉得就你们能干,外面的人都好吃懒做。外面有很多人做得很好,很值得我们学习。 这样,红光在黑龙潭一呆就是一年多。这期间,他的妻子正在日本攻读博士学位。这期间,他的关于黑龙潭的田野笔记,也攒了厚厚的一摞。他觉得这个地方选对了。 罗红光终于要回日本了。临走,王克华觉得有责任找罗红光深谈一次。因为红光是个好人,好人应该回国为国家效力。果然那天他们唠了一宿,老王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叶落归根”的道理。 罗红光真的回来了,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落户。院里给了罗红光不错的待遇。王克华特别得意。 “地球的复兴自黑龙潭始” 我曾经问罗红光:“你回国跟老王有关系吗?” 罗红光笑了:“回国的原因有很多,不是为了爱国,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后来每年罗红光都要到这里来几次。他把在中国社科院的课题也放在这里做。有时候是在别的地方做课题,但也要先到这里弯一下,找王克华聊聊。如果有可能他就把王克华叫出来,到北京、西安、济南等地参加国际会议和活动,为他努力争取出国参观学习的机会。他还介绍了很多人到黑龙潭来,中国的,外国的,搞学术研究的,搞新闻报道的,还有搞扶贫开发的,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有一个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生周越。 周越性格开朗,每天嘻嘻哈哈。留着长头发,浓密的络腮胡子,很快就和老乡们熟悉了。 黄土地上的人们有一个很朴素的逻辑,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周越是红光介绍来的,那咱们就没的说了。老乡们跟他无话不谈。 这让罗红光愤愤不平,觉得周越占了大便宜。 后来北京的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到黑龙潭植树,看见周越,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自然之友秘书长杨东平说:他们简直就成了当地的生产队长,操着一口地道的陕北话,带着一顶破草帽,举着喇叭四处吆喝。一早起来敲钟通知大家上工,生活和当年的知青一样,使命却完全不同。 周越在黑龙潭住了两年多,对于一个在香港长大的人来说,太不容易了。 和罗红光一样,一有机会,周越也想为这里的老乡们办些事。 亚洲协会在北京怀柔有一个绿化点,有一年各国的代表就到那里开现场会并且种树,老王带着村里的五六个人一同前来,为的是让更多的人都能了解山外面的事。 周越成了他们的英语翻译。这可好,一个日语,一个英语,两个大博士为几个农民做翻译,多风光。 他们成了北京的常客,经常进出人民大会堂。 在怀柔的活动给王克华印象很深,那儿的环境很美,各级领导都来一块种树。罗红光不失时机地对王克华说,你看,这样多好,黑龙潭也应该这样,外面的人来种树,村里人最好也参加,让大家觉得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后来,大大小小的团队到黑龙潭植树,村里庙里的大人孩子们就一块上山,这让乡亲们觉得自己的山村也溶入了外面的世界。起码对孩子们来说,山外的世界并不遥远。 而在这个过程中,山外面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王克华,认识了黑龙潭。 最初王克华种树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美化环境,防治风沙和水土流失,后来他决定要在黑龙潭建立全国第一家民间山地树木园。山上都是石头,他们拿炮崩,装上炸药,打一个坑子,把石头取出来,把土放进去,然后栽上树。山上没水,就专门修了一个500立方米的水库,用水泵把水引上去。他们从北京、南京、新疆、河南等地搜集引进了107科302属880多个树种,还发现并栽植了一部分珍贵濒危植物。这里成了榆林的树木基因库。 除了从外地引种过来的,也有的就是老乡们从自家的院子里拿来的,不光拿来树苗,还自己带上豆子、面粉、油。说一心一意就是来栽树的,不吃庙上的东西。 这个价值近千万元的山地树木园,没让国家投资一分钱。 有专家说,全国130多个植物园树木园中,普遍存在资金紧张、技术匮乏的现象,而黑龙潭却是最有希望的。于是这个“最有希望”的树木园承办了1998年中国植物学会的年会。国内最著名的植物学专家都到这里来了。他们对树木园进行了认真的鉴定,认为,这里的某些科研成果居国内领先水平。 1998年,这个农民自己建设的树木园获得了陕西省科技进步一等奖。日本、美国、德国、法国等等国家和联合国的官员学者们纷至沓来,对这个黄土高坡上中国农民的杰作,惊叹不已。 日本NHK广播公司的记者从这里走了之后,激动地写下了一句话:地球的复兴自黑龙潭始。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的选择?” 最初听说罗红光的事,是从“自然之友”的杨东平那里。那时候他们刚从黑龙潭回到北京。杨东平觉得从罗红光、周越身上,又看到了当年知青的影子。我急于见到这几位“洋知青”,给他们打电话,可惜周越已经回美国了,罗红光还在北京,就在中国社科院。我对罗红光说,你什么时候去黑龙潭,一定叫上我。临近“五一”的时候,他说,这几天就去,有 一群从日本来的志愿者,要到黑龙潭植树。 可我接到通知的时候,运送志愿者的大车已经在路上了。罗红光因为一本书稿耽误了一天,对我说,没关系,咱们坐小车走。 我们是第二天中午两点多钟上路的。先走京石高速路往南,然后走石太高速路往西。路上出了车祸,罗红光当场昏迷,我和司机命大福大,没什么大碍。我们乘坐的车却已经惨不忍睹。我们不得不留在了山西阳泉。 罗红光必须回北京治疗,可我还得往前走。 “让他们来车接你吧。我给王克华打电话。”清醒过来的罗红光说。你一定得去,还得把那10个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接回来。 当天晚上,罗红光给陕北打电话,是王克华的弟弟接的。罗红光说:你去告诉克华,让满囤开车过来,最好现在就过来,明天中午就能到阳泉了。 到了半夜1点多钟,陕北回了一个电话,我接的。电话里说:“你告诉红光,满囤走了,一点钟从这里走的。”然后又非常仔细地询问了罗红光的伤情,我告诉他罗红光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残废。那边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罗红光,“你还真行,一个电话满囤就来了。” 罗红光嘿嘿一笑:“熟悉了嘛,我在那里那么多年。” 下午3点多钟,满囤的车到了阳泉。一路不停,他们走了14个小时。 连满囤一共3个人,脸庞黑里泛红,地地道道的北方农民。 罗红光介绍说,这位是会计,这位是村主任,这是满囤。 会计从怀里掏出个小包,里面是钱,会计说:“这是两千元,你收下。” 躺在床上的罗红光赶紧欠起身子来,“不要不要,我带着钱呢。” “你带的是你的,这是我们的心意。克华拿了一千,我们几个凑了一千。” 他们抬起身来要走,我吃了一惊。昨天半夜一点到这会儿,没歇过一口气,又马上往回赶,能吃得消吗?说真的,从昨晚撞车到现在,我还余悸未消。 满囤坚持要往回赶,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我们继续往西,太阳渐渐地沉到山那边去了。 满囤的车门上用白色的涂料喷上了“陕西榆林黑龙潭文管所”的字样。 “文管所是什么意思?”我问满囤。 “就叫文管所,克华是所长。” “噢,克华还是什么‘长’?” “还是村长、会长、小学校长、树木园主任……” “听说你们的庙会香火特别旺?” 说起庙会,三个人都来精神了。“每年二十多万人呢!” 嚯!不得了。“那你们每年的香火钱能收多少?” 会计嗫嚅了一下:“100多万元吧。” “每年这100多万都干什么呢?” “修路,修渠,盖学校,种树,公安,运动会,什么都干。” 我听愣了,这可都是政府该干的呀。 我是这一天的中午见到王克华的。他带我上山去看山地园。 黄土高原上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阳光特别灿烂。龙潭庙在一个狭长的大沟里,三面是山。山上已经被树木覆盖。不过看得出来,这里多半是10年树龄以内的小树,是近几年栽下的。绿树黄土石头分辨得很清楚。 王克华指着远处的黄土高坡对我说:“我要把这个山地园变成全榆林的给养库,你只要想种树,我就给你供着苗,让大家来种树,改变自然生态。” 去年的春夏两季,全国政协委员梁从诫先生,两次带着北京自然之友的会员们和一群北京的中学学生、老师,不远千里到这里来种树。几天时间里,种树、唱歌、跳陕北秧歌,听老梁谈全球的环境与生态。大家处得好极了,走的时候还相约着来年再来。 山里头有的是石头,老王要为这次活动立一块碑,让周越写碑文。 石碑就立在山地园的苗圃前,我觉得那碑文像石碑一般沉重。周越写道: 几千年来,为了生存,中国老百姓用勤劳的双手开辟了一块又一块的耕地;为了传宗接代,他们繁衍了一辈又一辈的希望。但是,随着又一个娃娃的诞生和又一棵树的砍伐,生态逐渐失去平衡,以至我们祖国的环境在沉重的人口压力下喘息呻吟。 陕北黄土高原生态脆弱,水土流失严重,满眼的沟壑梁峁以及人与自然斗争的痕迹。 为了把绿色还给黄土地,无定河畔红柳滩村的王克华及同仁领导热心的农民群众于一九八八年在黑龙潭建立起全国唯一的民办山地树木园。他们利用对黑龙大王的传统民间信仰集资办园,在短短的十年里已使两千亩黄土高坡常年绿意盎然,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为所有期望重建绿色家园的有志之士起了典范作用。 “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的选择?”我问罗红光。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王克华,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农村精英。这些年,在他的倡导之下,庙会累计捐资300多万元,用于文化教育体育治安水利绿化造林和社会福利事业。王克华说他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造福于民。虚以对神,实以对人。这是中国农村发展不可忽视的资源!” 1999.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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