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偶像的黄昏 ——尼采对基督教道德价值的重估 何仁富 尼采对西方文化的价值重估,核心是对西方文化的以基督教为核心和基础的道德价值的重估。通过宣布上帝之死,尼采认为,基督教道德赖以建立的基础在根本上具有虚无主义性质。基于他对世界和人生的生成的强力意志本质的设定,尼采用他的哲学思考的“铁锤”探向了基督教道德的偶像,宣布了道德偶像的黄昏。 一、道德的谱系学 对于尼采来说,要重估道德价值本身的价值,首先必须对道德的基础进行清理,即需弄清楚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形成了善与恶的价值判断。尼采把这种追问叫作“谱系学”的探讨,实际上就是历史心理学的探讨。1887年出版的《道德的谱系》是尼采这方面探讨的代表作。尼采称“构成《谱系》的三篇论文”,“是一个心理学家重新评价所有价值的三次关键性准备工作。”[1] 1、善和恶 尼采认为,作为传统道德价值核心概念的善与恶,是从“好”和“坏”这一对价值判断转化变迁而来的。“好”和“坏”的价值判断最早只能起源于生命力强弱的差异。只是随着历史的发展变迁,“坏”才转化为现在的通用意思“恶”,而“好”也转化为现在人们说的“善”。在这一转化过程中,尼采认为,基督教的产生,教士这一等级的出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由于基督教的产生和传播,希腊悲剧文化所特有的贵族骑士价值判断被教士贵族的价值判断所取代了。教士的价值判断所依赖的不是强大的生命力量,而是“阴毒”的智慧即“理性”。基督教以理性的狡黠而扭转了贵族的价值观念,这种扭转是通过对代表生命力之强大的贵族价值的仇恨而实现的。生命力乏弱者以他的理性“智慧”把那些生命力强大的人构造为“恶人”而把自己称为“善人”,这一构造的内在动机则是他对生命强大的人的仇恨。 由于善恶评价不是源于生命力的自我肯定,而是对“外在”的否定的反向运动,因此,其设置的“善”和“恶”都是缺乏现实的生命力基础的,是一种“虚无”。这一点,我们在柏拉图那里就可以看到端倪,柏拉图将理念世界当作“真正的世界”,而理念世界中善又居于最高地位。“善”没有任何现实的肯定基础,而是源于对现实世界的生成流变之“恶”的否定,因此,它本身就是虚无。到了基督教,上帝成了最高的善,而人在根本上不仅有“原罪”的恶,而且还有自由意志所带来的恶,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劳苦和善行来赎罪,终身如此。这样,人通过自己的价值设定而把自己的价值否定掉了,人在根本上厌倦了自己。这就是善恶道德观本质上所具有的虚无主义内涵。 尼采通过历史的、心理的分析,说明了基督教道德作为一种善恶道德,并不产生于所谓“圣灵”,而是源于生命力乏弱者的怨恨本能。这就在根本上打击了基督教道德价值的“神圣性”。 2、良心 基督教道德把人本身当作上帝豢养的动物,同时又要让人自己承诺这种被豢养的地位,这就使人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为了使这种难题得以解决,基督教道德便设定了“良心”这种东西。 尼采认为,“良心”开始只是由于惩罚而形成的一种对“责任”的理性意识,是作为中性的“主体记忆”而进行许诺,慢慢地,良心后面又加上了“谴责”二字而和“负罪”挂勾成为一个道德术语。这种转变来自于一种特殊的“负债”关系。正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契约关系产生了“许诺”、冷酷、残忍。当债务人借债时,为了让人相信他关于还债的诺言,也为了显示他许诺的真诚,同时为了使自己牢记还债的义务,债务人便通过契约授权债权人,在他还不清债务时,债权人有权享有他尚且“拥有的”、尚能支配的东西,诸如他的身体,或者他的妻子、自由甚至生命,以及灵魂得救的机会和坟墓中的安宁等等。这样在债务人的确无法偿还债务时,债权人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回报或补偿,只不过不是直接地用实利(如等量的钱、地或其它财物)来赔偿债权人的损失,而是以债权人得到的惩罚债务人的“快感”来作为回报和补偿的。“通过‘惩罚’债务人,债权人分享了一种主人的权利:他终于也有一次能体验那高级的感受,他终于能够把一个人当‘下人’来蔑视和蹂躏;如果惩罚的权利和施行已经转移到‘上级’手里,他至少可以观看这个债务人被蔑视和被蹂躏”。[2]正是在这种通过惩罚来进行回报的契约关系中,人类用血浇灌出了“负罪”、“良心”、“义务”等一批概念。由此可见,原始的道德意识是在人们害怕痛苦和享受痛快的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中萌发的,它源于人的本能,求乐的残酷本能,而非上帝的旨意。 当这种原始的道德意识促使人们形成最初的、原始的公共群体时,人们似乎就把危害、敌意、痛苦抵押给了“公社”,这就在“公社”和它的社员之间形成一种新的、广义的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契约关系。如果有“不安分者”,他就会被当作“犯人”(作为无法偿还债务的债务人),不仅将丧失所有的权利和庇护,而且失去了获得宽宥的机会,被推回到野蛮状态。 由于惩罚的存在,由于对惩罚的痛苦和恐惧,作为“债务人”的公社社员便不能随便地将自己的具有残酷快乐特性的本能随便施放,他必须约束自己,强迫自己不干违法的事,哪怕那能使他感到快乐。而且,如果他有了要干坏事的想法,那对痛苦的恐惧便要提醒他,而此时,这不能发泄的本能便回身“惩罚”自己,这惩罚就是“良心谴责”。“仇恨、残暴、迫害欲、突袭欲、猎奇欲、破坏欲,所有这一切都反过来对准这些本能的拥有者自己:这就是‘良心谴责’的起源”。[3] 尼采认为,被压迫回去锁入内心而作为良心谴责之起源的人的自由本能,“用我的话说就是强力意志”。[4]作为自由之本能的强力意志,由于缺少外在的敌人和对抗,由于被禁锢在一种压抑的狭窄天地和道德规范中,人开始不耐烦地蹂躏自己、迫害自己、啃咬自己、吓唬自己、虐待自己,就像一只要被人“驯服”的野兽,在它的牢笼里用它自己的身体猛撞栏杆。所以,尼采称“良心谴责引发了最严重、最可怕的疾病”,[5]而基督教道德则是这疾病的最严重阶段。 基督教以其对负债和义务概念的道德化加工,以其将这些概念推回到良心谴责中去的努力,使备受折磨的人类找到了片刻的安慰,这安慰来自于这样一个设定:上帝之子为了人的债务而牺牲了自己。上帝用自己偿付了自己,只有上帝能够清偿人本身没有能力偿还的债务。而上帝之所以如此,则是债权人出于对他的债务人的“爱”,而人类作为债务人,则只有背上永恒的无法赎清的罪孽。在基督教道德统治下,良心谴责作为自我折磨的意志,使人在自我否定和自我牺牲中,以病态的方式感受到一种残酷的乐趣。由于这种道德本身只不过是对生成道德价值的生命本能的否定,并将设定的上帝作为最高的“债权人”,因此,其虚无主义性质是不言而喻的。 3、禁欲理想 基督教道德将善恶作为标准,以良心谴责为价值依据,从而把源于生命本能的价值转变为了“上帝的声音”。在这种声音之下,作为“债权人”的上帝由于承担了人无法偿还的债务而拥有了最高的价值权力,而人作为永远偿还不清债务的“债务人”,则只有背上沉重的罪孽于尘世中生活。但是,虽然人不能彻底偿还清自己的债务,他还是必须以某种方式来尽量偿还,来赎回自己的“原罪”。这方式就是禁欲。只有通过禁止自己那作为“罪恶”之源的生命本能之发泄和满足,他才能离上帝更近。这样,良心谴责便进一步诱发出基督教道德的禁欲主义理想。 尼采认为:“禁欲主义理想起源于一种业已败落,但仍在为其生存而殊死搏斗的生命的自我保护和自我拯救的本能。……禁欲主义理想是一种用来维持生命的艺术手段。”[6]禁欲主义理想之所以能成为一种“维持生命的艺术手段”,是僧侣将衰败者业已败落的生命本能的怨恨调转方向的结果。 作为生命力乏弱者,每一个受难者都本能地寻找他的受难原因,即给自己所受之难寻找一个责任人,寻找一个造成了痛苦的“有罪的”责任人,以使他能向那个人或想象的那个人发泄他的情感,从而达到情感上的自我安慰,也即自我麻醉。“病人”不愿(或不能)正视自己之病的真正的生理根源(生命力乏弱),而是利用某种强烈的情绪来麻醉一种秘密的、折磨人的痛苦,这是一种生命的自我保护和自我拯救的本能,尼采称之为“情感麻醉法”。在这种情况下,僧侣便巧妙地将这种怨恨和“罪过”的根源引向“病人”的生命本身,由此,病人便将自己的生命本身当作敌人,导致了生命与生命斗争的禁欲主义。尼采用了一段十分形象的文字来说明僧侣的这种价值,他写道:“‘我在受苦,这一定是什么人的罪过’。——每只病羊都会这么想。可是他的牧人,那禁欲主义僧侣,却对他说:‘你完全正确,我的羊儿!这肯定是什么人的罪过,不过这个人正是你自己,这只是你自己的罪过——你只能责备你自己!……’”这样,“怨恨的方向被改变了”,尽管“是十分错误的。”[7] 禁欲主义僧侣通过这样一种改变怨恨方向的办法,使人们在业已败落的生命本能下求得一种生存的自保,它使人利用本能进行自我约束,自我征服和自我控制,在逃避痛苦的感觉时求得了自我安慰。由此,人们便尽可能不去意愿,不去希望,回避所有产生情感、激发“热血”的东西,把生命本身压到最低点;或者,通过持续不断的机械活动(劳作)将注意力从他的痛苦中转移开去,在“消耗自我”的过程中减轻生存痛苦;或者,通过互施善行,在慈善、馈赠、帮助、劝说、赞扬等中保持“最低限度的优势”、获取微小的快乐;或者,把自己交给群体组织,通过群体组织给予的利益来超越个人的恶劣情绪,超越他对自己的厌恶。禁欲主义通过这些工具使人维持一种最低生命本能的生存。于是,“如今,所有自认为是‘好人’的人们,他们除了真诚地说谎、卑鄙地说谎,但又是无罪地说谎、坦率地说谎、天真地说谎、规矩地说谎以外,就完全不会做其它的事了。这些‘好人们’,他们现在已经完全彻底地道德化了,他们的诚实已经被永远地玷污了,破坏了。”[8] 尼采认为, 禁欲主义理想不仅被基督教僧侣当作最高的道德价值理想,而且在相当意义上,它已侵蚀到欧洲文化的各个方面。哲学家们总是试图把自己变成类似“物自体”那样的无欲无望的“思维存在”,以此消解生存世界的演变和生存之荒谬带给他的痛苦。而科学则使科学家们失去了对生命本身的清醒认识。 禁欲主义理想诱导着生命去仇恨生命,憎恨感官甚至憎恨理想,诱导着生命要求摆脱一切幻觉、变化、成长、死亡、愿望,甚至于摆脱追求本身。而“这一切都意味着一种虚无意志,一种反生命的意志,意味着拒绝生命最基本的生存条件”。[9]换言之,禁欲理想本质上是一种反生命的虚无主义的价值理想。 通过对基督教道德的谱系学分析,尼采指出,基督教道德作为一种以良心谴责为依据,以禁欲主义为理想,以善恶为标准的道德价值,本身只不过是生命本能的一种扭曲展示,是一种不敢正视生命本身的衰弱的自由本能之产物,而基督教却给它披上了“神圣的”外衣。伴随着上帝之死,基督教道德失去了它的“神圣性”,“基督教作为教条因其自己的道德而衰落,出于同样的原因,基督教作为道德也必然要衰亡。”[10]这衰亡便是道德这一偶像的黄昏。 二、道德的价值学 如果说“道德的谱系学”是尼采对基督教道德产生的根源和基础的揭露的话,那么“道德的价值学”则是要对道德价值本身的价值及其后果进行清算。在尼采看来,道德本身只不过是基于人的自由生命本能对世界的一种解释,但是这种解释最后却被当作了最高的神圣价值,人们只需按这种价值行事,却未曾问一问这一价值本身的价值如何。到目前为止,人们把这些道德价值的价值看成是现成的、事实存在的和不容置疑的,人们也从未对“善人”比“恶人”的价值高这一命题产生过丝毫怀疑和动摇。但是,尼采问道:“倘若‘善’中有退化的征兆,孕含着危险、诱惑、毒药、麻醉物,由此,现实的存在以牺牲未来为代价,或许现实会变得更舒适,危险性会更小,但同时也是更卑微、更低级;——倘若道德使人类永远无法达到本来是可能达到的强盛和壮丽的顶点,那正是道德的罪过?道德恰好是危险的危险,那又怎样呢?”[11]在尼采看来,事实正是如此。 1、道德对生命的否定 道德既然是发自于生命之自由本能的意义设置,理应是促进生命之强大的工具。可是,在基督教的善恶道德价值统治下,道德披着神圣的外衣却干着弱化生命的事。在尼采看来,道德价值之所以必须重估,根本的就是因为基督教道德价值作为一种反自然的道德,是否定生命本身的。 尼采认为,道德对生命的否定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道德弱化生命,敌视生命,危害生命;二是道德作为一种保存手段在保护弱者的时候否定着作为生命力象征的强者的价值。 道德对生命的弱化是通过两个环节来实现的,首先是道德的非自然化导致道德敌视生命,让生命受道德的审判;其次是非自然化的道德又反过来危害生命本身。 在尼采看来,一部道德发展史,实际上就是一部道德逐步敌视生命的历史。道德价值首先把自己说成是对于个人幸福来说是必要的,因为生成世界混乱无序,人的生存无意义可言,而人又必须要有某种意义和目标,这个意义和目标可以使它面对生成的混乱和生存的痛苦时不致于陷入“自杀型虚无主义”,使他可以获得心理安慰。但是,道德在赋予人以这种生存意义时要人付出的代价便是,尽可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只有在“良心”的驱驶下将欲望降到最低,人才能获得幸福,因为它把欲望说成是痛苦之源、罪恶之源。当这种被“非道德性”地强制接受的道德价值被证明是一种有效(尽管是有害)的生活方式时,它便内化为个人的意识,而“个人经由道德而被教导成为群体的一个机能,并且视其自身的价值仅只是一种效用”。[12]这样,道德就变成了一种非自然的东西。道德的这一非自然化过程同时也就是其理想化、知识化的过程。 道德的非自然化和知识化在基督教道德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尼采认为,基督教道德是一种彻底的“反自然的道德”,它是“反对生命本能的,它是对生命本能的隐蔽的或公开的、肆无忌惮的谴责”。[13]当道德成为反自然的东西后,它又反过来危害生命本身。尼采在一个提纲中写道:“道德会危害生命:A)危害对生命的享受,危害对生命的感激等等;B)危害对生命的美化和崇敬;C)危害对生命的认识;D)危害生命的发展,因为生命试图使自身的最高现象同自身分裂。”[14]由于道德的危害,生命萎缩了。人被禁闭在道德的铁笼里,变成了病态的、虚弱的、萎靡不振的、对自己心怀恶意的、对生命充满仇恨的怪物。而道德就是将人驯化为如此的最有效的工具,所以尼采称“道德就是兽栏。”[15]道德作为兽栏,将人的生命的原始“兽性”全部给弱化了,人成了听话的、会表演的好猴子。 对此,尼采强调,我们不能不重视道德价值造成的巨大危害,不能不对道德价值本身的价值进行重估。根本上说,“道德是一种反对自然,谋求达到更高的种类的反动。因为它怀疑整个生命(因为生命的倾向被认为是非道德的)——敌视感性(因为最高等的价值被认为是与最高本能敌对的)——高等天性的退化和自我的毁灭,因为他们会意识到冲突”。而且事实上,“迄今为止,道德的发展是以牺牲下列人的利益为代价的:统治者及其特殊的本能,成功者和美丽的天性们,放荡不羁者和特权者,在某种意义上说”。[16]在这里,如果我们不是从尼采尖刻用词的表面去看,而是看其文本表示的实质的话,我们便可以理会到尼采的真正意思是说:迄今为止,道德的发展是以牺牲生命本能的强大、创造和美丽为代价的,换言之,道德在根本上是否定生命的。 道德对生命的否定不仅表现在它作为反自然的道德对生命的危害,而且还表现在它作为功利性的保存手段对生命的弱化。道德的这种“功利性”体现在对弱者的保护上。尼采写道:“道德对生命的功利性:1.道德是更大整体的保存原则,是对成员的限制。因为,对‘工具’有利。2.与人受激情内在危害相比,道德乃是保存原则。因为,对‘平庸者’有利。3.与深刻的苦难和萎靡所起的毁灭生命的作用相比,道德乃是保存原则。因为,对‘受苦人’有利。4.道德乃是防止强者大爆发的原则,因为,有利于‘低贱者’。”[17] 道德作为一种功利性的保存手段,在保存生存的同时也在根本上弱化着生命、否定着生命。因为强者本是生命之强力的代表,弱者通过道德削弱强者,实质上也就是生命的自我削弱。道德作为生命强力的产物,反过来削弱生命,这就是基督教道德的实质。 2、群畜道德和奴隶道德 由于道德价值不断地危害和弱化着生命,这就导致了“颓废”,即生命力弱化到不能承受生命本身,不能应付生存的现实。而培殖颓废的道德就是一种群畜道德。 尼采认为,颓废是生命的必然结果,是随着生命生长的“自然现象”。随着生命强力的展开,生命本能本身的残酷性在道德外衣的遮掩下,变成了各种危害生命的“恶习”。道德作为“药方”,本是为了缓解生命的蜕化,结果却造就了更多的“颓废的类”。于是,人们的生存为各种颓废所包围、所吞噬,颓废成了我们时代的基本特征。在尼采看来,怀疑论是颓废的结果;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是颓废的后果;虚无主义是颓废的“逻辑学”;“善”和“恶”只不过是颓废的两种类型;所有社会问题也是颓废的后果。尼采甚至将这个时代称为颓废的时代,他说:“如果不是颓废时代和生命力下降的时代,那么起码也是尝试不假思索和为所欲为的时代。”[18] 由于颓废,人在自己的心目中不可思议地丧失了尊严。人没有了生命的强大和创造,没有了生命之崇高。人被弱化为了一群“病羊”,成了“群畜”。在这里,本能被降低到了最低限度,人不是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本能创造,而是拼命地削弱自己以向他人看齐。这样,由颓废就必然地诱发出道德的群畜性。因为颓废作为生命力的弱化,使生命不再有了生命的激情和个性,个体生命宁愿将自己当作“群畜本能即普遍化的零本能”的一个机能。[19]因为在这里,任何零都有“平等权利”,甘心为零就是美德。 尼采认为,由于弱者以其智慧和道德战胜了强者,我们这个社会变成了一个贱民的社会、平庸者的社会、群畜的社会;贱民的道德、群畜道德成了最高的道德价值。群畜由于自己生命力的乏弱,要求的价值标准也便是如何尽可能克制生命本身。群畜道德的两个根本出发点就是“平等‘和同情”。不过,它所说的“平等”是在限制生命本能上的平等,“同情”是对生命力乏弱者的保存。群畜道德竭力追求的是绿色遍野的牧场式的尘世幸福,即生命的安全感,无危险性、快活、轻松、而且到后来,假如万事如意的话,还希望脱离牧人的带头羊。 群畜道德所赖以存在的生命力已经乏弱到不能用心去怀疑、判断、创造,他们宁愿臣服、诚实、宽容、宁愿放弃自己生命的权力,宁愿丢弃生命而不愿享受它。由于群畜惧怕生命、惧怕清醒,便总是要让人处于一种被麻醉的无梦的睡眠状态,所以尼采又称为“鸦片道德”。[20]由于群畜道德将生命变得弱小,颓废者沉溺于小道德、小幸福,尼采又称之为“侏儒道德”。[21] 与此同时,尼采认为,在道德的名目下,人的疾病反而被当作了美德,生命力乏弱的人反而被称为“善良的人”,“善人”成了做人的最高标准,人人争做“善人”。可是,“善人”只不过是颓废、残废的代名词,“善人”的实质是生命的弱小,是奴隶。这样,基督教的反自然的道德,群畜道德,在实质上便是一种剥夺人的生命的自主性的“奴隶道德”。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赎救”一篇给我们描述了一幅生动的人的“疾病”、残废的画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自从我住在人群里,我便发现:有人少了眼睛,另一个少了耳朵,第三个没有脚,还有许多失去了舌头和鼻子,甚至失去了头颅。但是,我认为这只是最小的恶。”更大的恶是什么呢?“有些人缺少一切而一件东西太多,——有些人仅是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是别的大东西,——我称他们为反面的残废者。”接着查拉图斯特拉叙述了他看到的情境:“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三地注视着,最后我说:‘这是一个耳朵!这是一个与人等高的耳朵!’但是我更迫近去审察:不错,耳朵后还蠕动着一点可怜的衰弱的小物件。真的,这大耳朵生长在一个瘦小的基上,——而这基便是一个人!谁在眼睛上再戴着眼镜,便可以认出一个妒忌的小面孔;并且还有一空洞的小灵魂在这基尘上摇摆着。但是一般人告诉我:这大耳朵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伟人,是一个天才。”[22]这是一幅让人触目惊心的画面,人没有了,只有断片,只有各种残废的肢体器官,可正是这些被叫作人的“器官”,却被道德称颂为善人、伟人、天才。 “善人”将自己的生命本能用道德紧紧地束缚住,探出个别器官搜寻着些小快乐、小幸福、小德行。他们把那些肯定生命的人当作“罪人”,并用怨恨的目光送他们到“终审日”接受惩罚。他们广施同情,用同情来麻醉痛苦。他们没有了神经系统,甚至设定的那个“灵魂”也变成了一个小空洞。“善人”自视被恶人所包围,不断受到恶人的冲击,他要使视觉更加敏锐,他会在自己的一切胡思乱想中发现恶的东西。这样一来,由于把天性当作恶,把人当成腐化,把善的存在当作恩惠(即当成人不可为的),当然,他也就以此结束了自身。换言之,他否定了生命本身。由于生命在其本能中是既有肯定也有否定、既有创造又有破坏、既有欢悦又有痛苦的,而“善人”却要同那些否定的、破坏的、痛苦的本能一刀两断,他劝人为善,要求善绝对地拒斥恶,与恶为敌。“这样一来,它也就否定了生命”。尼采称“善人”为“道德的半身不遂”。[23] “善人”的这种“道德之半身不遂”表明,他的生存条件就是谎言。他不愿看到现实的性质,不愿正视生命本身的特性。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又将“善人”称为“末人”、“完结之始”,说他们只“不过是理想的奴隶”。由此,“善人”的道德也就是奴隶道德,是根本上反对生命自主性的道德。 奴隶道德对待自我,要求谦卑;对待他人,要求同情;对待未来,要求安命;对待人生,则是虚伪。作为“奴隶”,生命乏弱者总是不相信自己,他怯懦、懒惰、没有个性,逃避责任。他不愿表达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观点,而宁愿循规蹈距地遵从习俗。与此同时,他对他人则施以“同情”和“怜悯”,寻求一种小幸福、小快乐。同情和怜悯使人们失去了对距离观的敬畏感和敏锐感,而且散发出庸众的臭气。“奴隶”不仅在其“同情”他人、舍弃自己的方面表现出道德价值的非自主性,而且在对于生活的“明天”上,也以乐天安命、满足现状来开脱自己生命力乏弱的奴性。他们喜欢的是无梦的安眠,而嘲笑一切热情的行动。因此,奴隶道德根本上是一种虚伪的道德,它使人没有了面对真实的勇气和力量。在这种奴隶道德的统治下,生命在弱化,而每一个弱化了的生命又都以为自己分享着道德,自己是辨别善恶的专家。 尼采通过道德的“谱系学”和“价值学”分析表明,基督教道德是以将自然的东西非自然化,将现实的东西“理想化”,将此岸的东西“彼岸化”,将生命“非生命化”为特征的“反自然的道德”;基督教道德是将虚无视为最高价值,以生命的弱化所导致的颓废为特征的“群畜道德”;基督教道德是以禁欲主义为理想,以善恶为标准,以良心谴责为依据,以驯化善良人为目标的“奴隶道德”。一言以蔽之,基督教道德是非生命的,无我的道德。正因为此,尼采主张对它进行彻底重估,宣布其为“一切皆虚妄”而使这一偶像趋于黄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称他自己是“第一个非道德论者”,只不过,“从根本上说,我说的非道德论者这个词有两个否定。一方面,我否定以往称之为最高尚的人,即好人、善人、慈悲人;另一方面,我否定那种作为自在的、流行的、普遍认可的道德——颓废的道德,更确切地说,基督教道德”。[24]很显然,在这里,我们不能把尼采简单地看作一个非道德论者。他所非的是传统基督教道德价值,他之所以非之,是因为这些道德价值的基础本身是有问题的。也就是说,尼采是在元道德意义上来“非道德”的。 事实上,尼采对基督教道德价值进行重估,目的是要对道德价值进行重构,建立一套新的道德价值表。因为尼采十分清楚,道德恰是人别于兽类的根本所在,没有道德,人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但是,尼采认为,重构道德首先必须重新确立道德的基础,这基础就是生命的强力本身。在尼采看来,基督教道德价值本身的价值是反生命的,是“不道德”的,为了道德地生活,必须要有新的道德价值。这新的道德价值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式的“超人”所代表的道德价值:它是自然的道德,以自然生命为价值基础;它是自主的道德,以生命力的强大为价值的标准;它是自我的道德,以每个人依于自己的生命力“成为你自己”为价值目标。一句话,它是和基督教的善恶道德相对立的善恶彼岸的道德。 [1] 尼采:《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88页 [2]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45页 [3]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63页 [4]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6页 [5]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63页 [6]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97页 [7]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104页 [8]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113页 [9]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136页 [10]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134页 [11] 尼采:《道德的谱系》第7页 [12] 尼采:《快乐的科学》116节,第132页 [13] 尼采:《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 323页 [14] 尼采:《权力意志》,226节第638-639页 [15] 尼采:《权力意志》397a节,第570页 [16] 尼采:《权力意志》400节,第686页 [17] 尼采:《权力意志》,266节第639页 [18] 尼采:《权力意志》58节第616页 [19] 尼采:《权力意志》53节第546页 [20]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道德讲座”第24-26页 [21]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侏儒的道德”第199-205页 [22]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救赎”第165-166页 [23]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00-101页 [24] 《权力意志》351节,第559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