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我们对中国学术研究及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认识 牟宗三 徐复观 张君劢 唐君毅 合撰 A Manifesto on the Reappraisal of Chinese Culture: Our Joint Understanding of the Sinological Study Relating to World Cultural Outlook 牟宗三 徐复观 张君劢 唐君毅 合撰 By Carson Chang,Hsu Foo-kwan,Mou Chung-san and Tang Chun-I 九、中国文化之发展与民主建国 至关于民主建国之问题,我们上已说过,中国文化历史中缺乏西方近代之民主制度之建立,中国过去历史中除早期之贵族封建政治外,自秦以后即为君主制度。在此君主制度下,政治上最高之权源,是在君而不在民的。由此而使中国政治本身发生许多不能解决之问题。如君主之承继问题,改朝易姓之际之问题,宰相之地位如何确定之问题,在中国历史上皆不能有好的解决,中国过去在改朝易姓之际,只能出许多打天下的英雄,以其生命精神之力互相搏斗,而最后归于一人为君以开一朝代。但在君以开一朝代。但在君主世袭之制下,遇君主既贤且能时,固可以有政治上之安定。如君主能而不贤,则可与宰相相冲突,亦可对人民暴敛横征。如君主不能不贤,则外戚、宦官、权臣皆觊觎君位,以至天下大乱。然贤能之君不可必,则一朝代终必就衰亡。以致中国之政治历史,遂长显为一治一乱的循环之局。欲突破此循环之唯一道路,则只有系于民主政治制度之建立。故四十六年前,亦终有中华民国之成立。而现在之问题,则唯在中国民族迄今尚未能真正完成其民主建国之事业。 但是中国今虽尚未能完成其民主建国之事业,然我们却不能说中国政治发展之内在要求,不倾向于民主制度之建立,更不能说中国文化中无民主思想之种子。首先我们应当知道,中国过去政治虽是君主制度,但此与一般西方之君主制度,自来即不完全相同。此种不同,自中国最早的政治思想上说,即以民意代表天命。故奉天承命的人君,必表现为对民意之尊重,且须受民意之考验。所以古来在政治制度上:“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百工谏,庶人传话,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使政治成为通上下之情的机构。同时史官的秉笔直书,天,人臣对于人君死后所共同评定的谥法,都是使人君的行为有多少顾忌。这些都是对君主所施之精神上之限制。由中国政治发展到后来,则有代表社会知识分子在政府中之力量之宰相制度,谏诤君主之御史制度,及提拔中国知识分子从政之征辟制度,选举制度,科举制度等。这些制度,都可君主在政府内部之权力受一些道德上的限制,并使中央政府与社会间,经常有沟通之桥梁。而这些制度之成立,都表示中国社会之知识分子所代表之中国文化之力量。只是这些制度之本身,是否为君主所尊重,仍只系于君主个人之道德。如其不加尊重,并无一为君主与人民所共认之根本大法──宪法──以限制之,于是中国知识分子仍可被君主及其左右加以利用,或压迫放逐屠杀,而在此情形下,中国知识分子则只能表现为气节之士。至此气节之士之精神中,即包涵对于君主及其左右之权力与意志之反抗。由此反抗之仍无救于政治上之昏乱,国家之败亡,即反照出中国政治制度中,将仅由政府内部之宰相御史等对君主权力所施之限制,必须转出而成为:政府外部之人民之权力,对于政府权力作有效的政治上的限制。仅由君主加以采择与最后决定而后施行之政治制度,必须化为由全体人民所建立之政治制度,即宪法下之政治制度。将仅由篡窃战争始能移转之政权,必须化为可由政党间作和平移转之政权。此即谓由中国君主制度本身之发展及中国文化对于君主制度下政治之反抗与要求,中国政治必须取消君主制度而倾向于民主制度之建立。 至于我们不能说中国文化中无民主思想之种子者,则以儒道二家之政治思想,皆认为君主不当滥用权力,而望君主之无为而治,为政以德。此即对君权加以限制抑制之政治思想。此固只是一对君主之道德上的期望。但儒家复推尊尧舜之禅让及汤武之革命,则是确定的指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及“君位之可更迭”,并认为政治之理想乃在于实现人民之好恶。此乃从孔孟到黄梨洲一贯相仍之思想。过去儒家思想之缺点,是未知如何以法制成就此君位之更迭,及实现人民之好恶。禅让如凭君主个人之好恶,此仍是私而非公,而儒家禅让之说,后遂化为篡夺之假借。而永远之革命,亦不能立万世之太平。儒家所言之革命,遂化为后来之群雄并起以打天下之局。但是从儒家之肯定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并一贯相信道德上,人皆可以为尧舜为贤圣,及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等来看,此中之天下为公人格平等之思想,即为民主政治思想根源之所在,至少亦为民主政治思想之种子所在。 我们所以说中国过去儒家之“天下为公”“人格平等”之思想之必须发展为今日之民主建国之思想与事业者,则以此思想之发展,必与君主制度相矛盾。因君主之家天下,毕竟仍是天下为私。同时人民在政治上之地位,不能与君主平等,所谓“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则在道德人格上亦不能与君主平等。反之,如君主与人民在道德人格上真正平等,则人民在政治上应亦可言“人民圣明,君罪当诛”。若欲使此事成为可能,则君主制度必然化为民主制度∵度。故道德上之天下为公人格平等之思想,必然当发展至民主制度之肯定。 此种政治上之民主制度之建立,所以对中国历史文化之发展成为必须,尚有其更深的理由。在过去中国之君主制度下,君主固可以德治天下,而人民亦可沐浴于其德化之下,使天下清平。然人民如只沐浴于君主德化之下,则人民仍只是被动的接受德化,人民之道德主体仍未能树立。而只可说仅君主自树立其道德主体。然而如仅君主自树立其道德主体,而不能使人民树立其道德的主体,则此君主纵为圣君,而一人之独圣,此即私“圣”为我有,即非真能成其为圣,亦非真能树立其道德的主体。所以人若真成树立其道德的主体,则彼纵能以德化万民,亦将以此德化万民之事之本身,公诸天下,成为万民之互相德化。同时亦必将其所居之政治上之位,先公诸天下,为人人所可居之公位。然而肯定政治上之位,皆为人人所可居之公位,同时即肯定人人有平等之政治权利,肯定人人皆平等的为一政治的主体。既肯定人人平等的为一政治的主体,则依人人之公意而制定宪法,以作为共同行使政治权利之运行轨道,即使政治成为民主宪政之政治,乃自然之事。由是而我们可说,从中国历史文化之重道德主体之树立,即必当发展为政治上之民主制度,乃能使人真树立其道德的主体。民主之政治制度,乃使居政治上之公位之人,皆可进可退。而在君主制度下,此君主纵为圣君,然其一居君位,即能进而不能退。纵有圣人在下,永无为君之一日,则又能退而不能进。然本于人之道德主体对其自身之主宰性,则必要求使其自身之活动之表现于政治之上者,其进其退,皆同为可能。此中即有中国文化中之道德精神与君主制度之根本矛盾。而此矛盾,只有由肯定人人皆平等为政治的主体之民主宪政加以解决,而民主宪政亦即成为中国文化中之道德精神自身发展之岱所要求。今日中国之民主建国,乃中国历史文化发展至今之一大事业,而必当求其成功者,其最深理由,亦即在此。 十、我们对中国现代政治之认识 我们以上论中国历史文化精神之发展至今,必然要求民主建国,使我们触及中国之现代史。所以我们须一略述我们对中国现代史之一些基本认识。 在怀疑中国能否民主建国的人,常由中华民国史以举证。中华民国之历史,从民国初年之一度袁世凯称帝,一度张勋复辟,及十余年之军阀割据,到民国十五年国民革命成功,即开始国民党二十年之训政,训政刚结束,表面行宪选举完成,即有共产党之取国民政府而代之,今已实行专政九年。这都似可证明中国政治永不能真正走上民主宪政之路,以至使人可根本怀疑中国人民之是否真要求民主政治。 首先我们之看法,关于中国人民之要求民主政治,根本是不成问题的。因袁世凯称帝,亦要先伪造民意,而洪宪之命运,亦只有数月。张勋复辟之命运更短。而国民党之训政,在中山先生之思想中,亦自始只以之作为宪政之准备工作。只有共产党所宗之马列主义,在理论上是反对西方民主的,然其必以“人民民主”之名置于专政之上,并首先以新民主主义为号召,则仍证明其未能真正否定民主,足见中国人民之要求政治民主是不成问题的。 则现在的问题是何以中国人民要求民主,而民主宪政终不能在此数十年之中国历史中实现?则此中有现实社会的理由,亦有学术思想上之理由。就民国初年一段时期说,则辛亥革命之成功,本来主要系依于清末变法图强运动之失败,而汉民族之民族主义意识之兴起,遂将识之兴起,遂将满清推倒。变法图强运动,虽亦要求立宪,然当时立宪之目标,只重在用新人才以求富强。而汉民族之民族主义意识之兴起,则是要雪所受于满清的三百年之耻辱。当时的思想中,虽亦有民权民主之观念,但这些观念之涵义,中国人民并不清楚,或视民国之成立只为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之类。而中国社会又自来缺乏各种宗教经济学术文化之团体与地方自治之组织及各阶级之对峙。于是民国初年之议员,多只是一种纯粹之知识分子,无社会之客观力量以为其基础,亦不能真正代表社会某一组织某一阶层之利益。我们看西方民主政治之起源,分明由于社会之各组织各阶层之利益互相限制,互相争取而成立。而西方之议员,亦恒有社会之客观力量,以为其言论所以有效之基础。中国则一向唯以知识分子之作为社会之中心,而此知识分子,又素未与工商界结合,亦无教会之组织,则民国初年之议会,必只成为社会浮游无根之知识分子结合,而终于不能制裁袁世凯之称帝,亦不能抵制曹锟之贿选,亦无足怪。至于从民主之思想方面说,则由中山先生之民权主义思想,民国初年之代议政治之理论,以至陈独秀办新青年之标出科学与民主之口条,固皆是民主思想。但是陈独秀等一方标科学与民主之口号,一方面亦要反对中国之旧文化,而要打倒孔家店。这样,则民主纯成为英美之舶来品,因而在中国文化中是无根的。以民主与科学之口号,去与数千年之中国史文化斗争,中国文化固然被摧毁,而民主亦生不了根,亦不能为中国人共信,以成为制度。于是陈独秀终于转向社会经济方面,而注意到西方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对中国之侵略,由是而改谈马克思主义。不再谈所谓资产阶级之民主。以陈独秀这种特别标榜民主口号的人,而终于一度抛弃了民主口号,这即是民国初年之民主思想之最明显的自我否定。于是民国十二三年后的中国思想,便一步步的走入马克思之旗帜下去。这不仅共产主义者为然,即当时之三民主义者如胡汉民,廖仲凯等,亦同样是唯物史观之信徒。十三年国民党改组,归于联俄容共,亦重在共建立一革命组织,以为北伐之准备,而不在直接实现民主制度。中山先生与陈独秀之不同,只在他始终有一由军政训政以达民主宪政之思想。然在国民革命的实际行动中,此民主宪政之观念,并不能凸显为人所注意。而在国民党训政的廿年中,此观念亦几为党治观念所代替。 至于国民党之训政何以延至廿年之久,此固可说是由于国民党人在主观上之不愿轻易放弃其政权,但在客观上的原因,则自一九三Ο年日本侵占东三省后,又特别唤起了中国人之民族思想。民族思想,常不免要求集中力量意志以便对外,因而一时有各种仿效希特勒、莫索里尼等思想之兴起。及中日战争起,政体自更不易轻于改变。然人欲由此推论中国人民愿长为训政下之人民,则并无是处。故在民主政治以外之任何努力,对予解决中国问题,终皆一切归于无效。 至于今日共党在大陆之专政,似最易证明中国人民之不要求民主。再连我们上面所说的陈独秀之讲民主而改信马列主义,及国民党人士在思想及作法上,曾受共党及法西斯之影响等,似更证明中华民国以来之思想界,并不重视民主之思想。对于这个问题,我们的答复是此共产主义思想之来源,根本不是中国的。其所以能在中国蔓延,乃由于自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确曾受西方资本主义的侵略与帝国主义的压迫。此共产主义之思想,乃由住在租界中的亭子间的知识分子,因深感此侵略压迫之存在,而后介绍至中国的。这种思想之介绍至中国,并非由中国民族文化思想中所直接发展而出,而只是由于中国民族与其文化,因受侵略压迫,不能一直发展,然后才由外输入的。这种思想之本身,并非纽非真为中国人民本其客观的精神生命之要求而在正面加以接受。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取得政权,我们亦不能忽视二重大的事实。第一、即共党之坐大,初由于以共同抗日为号召,这是凭借中华民族之民族意识。第二、共党之能取国民政府之政权而代之,其初只是与其它民主党派联合,以要求国民党还政于民,于是使国民党之党治,先在精神上解体。这是凭借中国人民之民主要求,造成国民党精神之崩溃,而收其果实。由此二者,即可证明中共今虽然在思想上要一面倒于苏俄,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然其所以有此表面的成功,仍正由于它凭借了中国人民之民族意识及民主要求,而不是由于人民先正面的接受了马列主义专政思想。因此马列主义之专政思想,是决不能长久成为中国文化与政治之最高指导原则的。 马列主义之专政思想所以不能长久成为中国文化政治之最高指导原则,其根本理由:一、在马列主义想否认普遍的人性,而只承认阶级的人性,因而想打倒一切建基于普遍的人性基础上之宗教、哲学、文学、艺术、道德、而彻底以阶级的观点,加以划分,此处是违悖了世界一切高级文化之共同原则。尤与中国数千年之文化思想中之植根于对此心此性以建立嫦道德的主体者相违,而想截断中国历史文化之统绪。二、在由其阶级的人性观所产生的无产阶级的组织,想否认每一人的个性与自由人权,这是与一切人之各为一个人,因而必有其个性,亦当有其自由人权相违的。三、在中国文化之历史的发展,是必然要使中国人除成为一道德的主体外,兼成为一政治的主体及认识的主体、实用技术的主体。人要成为一认识一认识的主体,则其思想理性决不能为教条所束缚,而思想之自由,学术之自由,必当条件的被肯定。四、在中国人民要成为政治的主体,则既不能容许君主一人在上,人民成为被治者,亦不能容许一党专政,使党外皆只成为被治者。五、在中国传统政治中问题之一在对于改朝易姓,君主继承等问题,无妥善的解决。但以前之君主继承,尚有习惯相传儒家所力加维护以求天下之安定之传长子制度,而在共党之极权政治中,则最高政治领袖之继承问题,连类似传子之制亦无法建立,则只有归于如苏联列宁死后斯大林死后之互相砍杀。此砍杀之必然产生,乃在于共党体制之内,视不同之意见为必不能并存的敌人。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此乃共党体制所造成之心理状态。于是共党内权力之争,同时即为参与者的生命的生死之争。故此砍杀,乃由一党专政之本性所注定者。欲避此砍杀,只能由全民依共同遵守之宪法,以行自由之选举。使政权能在和平中移转。由此种种理由,则我们虽亦可承认在中共之集体组织之专政下,若干集体的实用技术性之事业,可暂表现若干成绩;然对整个中国文化之发展言,对人之个性自由人权言,对人之普遍的人性与依于此普遍的人性而建立之一切人类文化言,此专政乃不当长久,事实上亦必不能长久者。 其所以在事实上必不能长久之理由,即在吾人前面所言,此马列主义之思想,在中国民族之客观精神生命之要求上,本无正面之基枪础。中国人之接受此思想,唯因此思想乃直接以反帝国主义反资本主义之侵略为目的。在此点之上,此种思想亦实教任何其它中国思想西方思想,其旗帜教为鲜明,而富于激动力。故自民国十二三年以来,即流行于国内。然而中国民族之所以反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则唯由其自身要求独立存在,并继续发展其文化于当今之世界。而此则有中华民族之精神生命正面要求的存在。此正面要求是“正”,此正面要求之受百年来之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侵略压迫是“反”,而马列主义则至多只是被中国人一时所信,而用以反此反者。则马列主义在根本上只是此正面要求之暂时工具。因而绝不可能倒转来代替原初之正面要求,或妨碍到此正面要求。如妨碍之,则此正面要求既能因受外来之侵略压迫,而寻求此工具,则他亦能因对其自身之矛盾,而舍弃此工具。所以无论中国今后政治发展之曲折情形,我们纵不能一一预料,然马列主义思想本身,总是归于被否定,而中国文化之客观的精神生命必然是向民主建国之方向前进,则是我们可以断言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