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郑玄《三礼注》的主要思想内容 《三礼》之作为经典,不仅在于其包含着制度性内容,还在于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性、观念性和义理性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三礼》可以说是传统思想的经典集成。那么,当后来的诠释者对这些思想性、观念性和义理性的内容进行诠释和解说时,总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诠释者的思想倾向与价值理念。也就是说,对前人的思想而思想自然显出自己的思想,解释前人思想的同时就包含了自己的思想。我们试想,面对着古代圣哲贤人的充满思想内涵的话语和字句,不从思想上加以思考和理解,又怎么能究其本义而传于学子并以教世人呢?在我们所看到的郑玄《三礼注》中就体现着他的思想活动和价值取向,其中无疑包含着其个人的体验以及对世道的感受。尽管其思想的表述大多都是片段的、不连贯的,或随文引申,或有感而发,或借重于其他经典的话语来表述自己的意思。但是总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思想活动的。特别是对诸如《礼记》中的《礼运》、《礼器》、《乐记》、《大学》、《中庸》等极具思想内容的篇章,郑玄的思想活动更显得比较活跃一些。无论怎样都不仅仅是对古代圣哲贤人的话语和字句的简单复述,多少可以反映出其时代性的观念及其个性化的思考。从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作为经注学家的思想家存在的意义。 《三礼》思想本身是包罗万象的,郑玄的诠释则是贴近经典以为说明,也就涉及到多个方面,尽管他自己的思想发挥是有限度的。在这里我们只能从一些重要的方面择其要者加以叙述了。 (1)政治思想方面 古典的政治思想是《三礼》本文中比较突出的内容。郑玄在注文中则既有对先哲思想的继承,又有自己一定的引申和发挥,其中涉及古代王权(皇权)国家政治的多个方面,也包括若干法思想的内容。 首先,在对于王权政治的意义及实现手段的解释上,郑玄对《周礼》中“政”和“正”的解释,除了前面提到过《周礼·夏官·司马》“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一句,郑玄注云:“政者正也,政所以正不正者也”,显出郑玄对先儒思想的直接继承之外,又《周礼·夏官》大司马之职“以九伐之法正邦国”,郑玄注云:“诸侯有违王命,则出兵以伐之,所以正之也。诸侯之于国,如树木之有根本,是以言伐云。”还有《周礼·夏官》大司马之职“贼杀其亲则正之”,郑玄注云:“正之者执而治其罪。《王霸记》曰:正,杀之也。春秋僖二十八年冬晋人执卫侯,归之于京师,坐杀其弟叔武。”在郑玄的意识中,政治就体现为“正不正”,而“杀与伐”又是“正不正”的体现。这正是古代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 在涉及“礼”和“法”的观念以及与“刑”的关系的解释时,如对于《周礼·天官·冢宰》大宰之职“掌建邦之六典”,郑玄注云:“典,常也,经也,法也。王谓之礼,经常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为法式也。常者其上下通名。”这里,郑玄很明确地指出了礼与法的关系。这是以其对“礼”的基本认识为前提的。又《周礼·天官·冢宰》大宰之职有“以八法治官府”、“以八则治都鄙”,郑玄注云:“则,亦法也。典、法、则,所用异,异其名也。”[255]《周礼·秋官·序官》“乃立秋官司寇,使帅其属以掌邦禁,以佐王刑邦国”,郑玄注云:“刑,正人之法。”[256]《大司寇》“以五刑纠万民”,郑玄注云:“刑,亦法也。”[257]这显然是在当时的法的分类意识上的说明,并且将“刑”归于法之下,这就给“礼法”观念在政治上发挥作用留有更大的空间,也表明“礼法”的广阔性。 其次,在《三礼》的思想体系中,自然政治论或自然法思想占有突出重要的地位。《礼记· 礼运》有一段就集中概括了这一思想意识,所谓“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对此,郑玄有所解释和引申,他说:“天地以至于五行,其制作所取象也。礼义人情,其政治也。四灵者,其微报也。此则《春秋》始于元,终于麟,包之矣。吕氏说《月令》而谓之‘春秋’,事类相近焉。量,犹分也。鬼神,谓山川也。山川助地通气之象也。器,所以操事。田,人所捊治也。礼之位,宾主象天地,介僎象阴阳,四面之位象四时,三宾象三光,夫妇象日月,亦是也。”[258]这后半句实是借用了《礼记·乡饮酒义》的文句,在于说明“人法自然”的象征性的表现。 在古代,自然政治论又表现为神学政治论,所以《礼记·礼运》有云“是故夫礼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对此,郑玄注云:“圣人则天之明,因地之利,取法度于鬼神,以制礼,下教令也。既又祀之尽其敬也,教民严上也。鬼者,精魂所归;神者,引物而出,谓祖庙山川五祀之属也。”[259]对《礼记·礼运》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郑玄注云:“鬼神飨德不飨味”,[260] 再有,君臣关系、君民关系是古代政治哲学中十分重要的方面。君臣关系直接引申出的就是有关君道、臣道的政治伦理思想,对此郑玄也有所发挥。以君道而言,《礼记·中庸》“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郑玄注云:“物而在掌中,易为知力者也。序爵、辨贤、尊尊、亲亲,治国之要。”[261]郑玄此语实是对《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一段意义的借用和发挥。又《中庸》有“为政在人”,郑玄注云:“在于得贤人也。”[262]《礼记·大学》论君子有“絜矩之道”与为“民之父母”,郑玄注云:“絜矩之道,善持其所有,以宽恕于人耳。治国之要尽于此。”还说:“治民之道无他,取于己而已。”[263]又《礼记·曲礼上》“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郑玄注云:“谓君人者。取于人,谓高尚其道。取人,谓制服其身。”[264]又《礼记·礼运》有云“义者,……得之者强”、“仁者,……得之者尊”,郑玄注云:“有义则人服之,有仁则人仰之。”[265]《周礼·春官·大宗伯》有“以宾射之礼亲故旧朋友”,郑玄注云:“王之故旧朋友,为世子时共在学者。天子亦有友诸侯之义。武王誓曰‘我友邦冢君’是也。”[266]从这些内容可以想见,在诠释经典字句的同时,郑玄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的是一个德治之君和道德楷模的形象,这难道不也正是对现实君主的一种期待吗? 还有对有关用人之道方面的引申,如《礼记·礼运》有云:“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对此,郑玄引申说:“用知者之谋,勇者之断,仁者之施,足以成治矣。诈者害民信,怒者害民命,贪者害民财,三者乱之原。”[267]这也可以视为其对现实政治有所体味而得出的认识。 再以臣道而言,尊君抑臣思想也是政治伦理的体现。《礼记·曲礼下》有“大夫士去国逾境,为坛位向国而哭。……三月而复服”,郑玄注云:“言以丧礼自处也。臣无君,犹无天也”。[268]又《坊记》“丧父三年,丧君三年,示民不疑也”,郑玄注云:“不疑于君之尊也。君无骨肉之亲,不重其服,至尊不明。”[269]又《坊记》“礼,君不称天,大夫不称君,恐民之惑也”,郑玄注云:“臣者天君,称天子为天王,称诸侯不言天公辟王也。大夫有臣者称之曰主,不言君,辟诸侯也。此者皆为使民疑惑不知孰者尊也。”[270]在这里,郑玄认同君主至尊地位的天然合理性,“以君为天”就是臣道原则的一种体现。诚然,维系君臣关系者关键还在于“义”,所以《礼记·大学》有“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郑玄注云:“言君行仁道则其臣必义。”[271]又《礼记·曲礼上》有“三谏而不听,则逃之”,郑玄注云:“君臣有义则合,无义则离。”[272]这也是为臣之道的原则。 在治民思想上,郑玄也多有引申和发挥。有利民思想,如《礼记·礼运》“故圣人所以顺,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郑玄注云:“山者利其禽兽,渚者利其鱼盐,中原利其五谷,使各居其所安,不易其利劳敝之也。民失其业则穷,劳则滥。”[273] 又有导民、教民思想,如《礼记·大学》“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郑玄注云:“言民化君行也。君若好货而禁民淫于财利,不能止也。”[274]又同篇“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言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郑玄注云:“言君有逆命则民有逆辞也,上贪于利则下人侵畔。老子曰:多藏必厚亡。”[275]又《礼记·坊记》“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坊民之所不足也”,郑玄注云:“民之所不足,谓仁义之道也。失道则放辟邪侈也。”[276]又《礼记·礼运》“故天生时而地生财,人其父母生而师教之,四者君以正用之,故君者立于无过之地也”,郑玄注云:“顺时以养财,尊师以教民,而以治政则无过差矣。易曰: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277]再有就《礼运》中的“礼”之“达于丧、祭、射、御(乡)、冠、昏、朝、聘”,郑玄注云:“民知严上,则此礼达于下也。”而就《礼运》“故圣人以礼示之,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郑玄注概言之曰:“民知礼则易教。”[278]可以说,郑玄在诠释经典的同时,时时都在总结着历史的经验和先贤的思想,思考着历史的政治哲学和智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