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同《声无哀乐论》中明心、声为二物,以防被作伪者的假象所惑的观点是相呼应的。“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诚然,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声无哀乐论》)“故乃论其用心,定其所趣;执其词以准其体,察其情以寻其变;肆乎所始,名其所终。”(《释私论》)一是论音乐,一是说人格,但均与对世俗生活中名实、言行之不一致的揭露相联系。《释私论》最后的结论是:“夫私以不言为名,公以尽言为称,善以无吝为体,非以有措为负。……故多吝有非,无措有是。然无措之所以有是,以志无所尚,心无所欲,达乎大道之情,动以自然,则无道以至非也。抱一而无措,则无私无非,兼有二义,乃为绝美耳。” 无论是大治之道,还是人格之美,嵇康都要求“公而忘私”,即去伪存真,过一种思想、感情均公开的生活。而要做到这一点,从个人修养上讲,就得志无所尚,心无所欲,从而无措于是非。以无措于是非为“是”,同是是非非之是,是两个不同层次的是。前者为大是大非之是,后者则是惹是生非之是,充其量只是“小是”。从大是的观点来看,“小是”即非。 这“是非”两个层次的缠绕,源于庄子的《齐物论》。在常规用法中,“是”是表示肯定,“非”则是否定。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行为选择过程,故任何人包括庄子,都无法回避选择,从而也就无法不面对是与非的取舍。但由于世俗的取舍标准导致了人生更多或更大的苦难,而这些标准几乎又是公认的看法,这导致庄子把矛头指向有是非的态度。但他其实是在后设的立场上“齐是非”,后设的立场本身就是选择,是另一层次上的是非。这就是《齐物论》中的悖论。嵇康之“是”的缠绕,就由此而来。但他实未如庄子超脱,故虽也讲无措于是非,可对是非之界线,其实非常在乎。 四、嵇、阮之异 后人看嵇、阮,论其同者多,说其异者少。从其同慕老庄,同轻礼俗,以及交情深笃而言,这样看自然不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其差异方面没有讨论的价值。牟宗三倒是注意到两者的区别:“阮氏之论为形上学的,嵇康之论为纯艺术的。阮籍浩瀚元气,嵇康精美恬淡。阮籍能啸,而在苏门山与孙相应和。此长啸于山谷,畅通其生命,而声音与天地通和也。故其论乐之和为天地之和。嵇康弹琴养生,而在华阳亭有异客传广陵散。此则‘夜分’、‘静谈音律,辞致清辩’,而寄其高致于和声之当身也。故其乐论之和乃即乐体当身之和也。/阮以气胜,嵇以理胜。虽同归老庄,而音制有异。气胜,则以文人生命冲向原始之苍茫,而只契接庄生之肤廓。寥阔洪荒,而不及其玄微。理胜,则持论多力,曲尽其致,故传称其‘善谈理’也。阮为文人之老庄,嵇则稍偏哲人之老庄。然皆不及向、郭之‘发明奇趣、振起玄风’也。”[7] 牟氏的观察分两方面,一是乐理,一是性格。但两者似均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先看乐论。阮籍的乐论就叫《乐论》,与嵇康的《声无哀乐论》是有趣的对比。说“阮氏之论为形上学的,嵇康之论为纯艺术的”,不甚确。依我们前面提出的理据,嵇康论乐是以庄子“天籁”自然的观点为基础,而“天籁”毫无疑问是非常形上学的。而形上学同纯艺术固然可以无矛盾,但嵇文所论既无旋律也非和声,也很难说是纯乐理的作品。嵇、阮论乐之分,与其说是形上学与纯艺术的问题,不如说是儒、道或更具体说是《庄》、《易》的不同取向。阮籍论乐基于儒家的宇宙观:“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合其体,得其性,则和;离其体,失其性,则乖。昔者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体,成万物之性也,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阴阳八风之声,均黄钟中和之律,开群生万物之情,故律吕协则阴阳和,音声适而万物类,男女不易其所,君臣不犯其位,四海同其观,九州一其节,奏之环丘而天神下,奏之方丘而地祗上;天地合其德则万物全其生,刑赏不用而民自安矣。”(《乐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