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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支 遁

http://www.newdu.com 2018-01-06 网络 佚名 参加讨论
罗什来华以前,东晋义学高僧以道安和支遁最为知名。在般若学理论上,道安主本无说,重禅观,讲空寂;支遁创即色义,明因缘,悟中道。但支遁不仅在般若学义理上,更切近大乘精髓,而且游心庄、老;于玄学别有建树;加之风神超迈,抗迹尘表,所以在当时极具影响。《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支法师传》云:
    法师研十地,则知顿悟于七住;寻庄周,则辩圣人之逍遥。当时名胜,咸味其音旨。
    而《高僧传·支遁传》引郄超书有言:
    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实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
    由此可知,支遁在东晋学术界的重要地位。但关于支遁的即色义、逍遥论以及他的名士风度问题,当时后世,众口异辞。现在抄撮史料,寻比按证,略申己意。
    一
    东晋佛学最为关注的是般若义理问题,它涉及到万法本性以及认识这一本性的途径。因为向秀、郭象的“独化”论已经使玄学思辩无法拓展,所以,以小品《道行经》和大品《放光经》为中心的般若理论,便代替玄学而为东晋学术重镇,形成了当时所谓般若学的“六家七宗”。支遁创即色义,为六家七宗之一,但他所著的《即色论》和《即色游玄论》均已佚失,我们只能从如下材料审度其意。
    《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支道林集《妙观章》云: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
    《大正藏》卷六五安澄《中论疏记》引《山门玄义》云:
    其(支遁)制《即色论》云:吾以为色即是空,非色灭空,斯言矣,何者?夫色之性,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知不自知,虽知恒寂。  
    比观这两条史料,可以说,即色义的中心论旨就是“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按前后文意,“色复异空”恐怕是“色非异空”之讹,而“复”字极不可解。问题的关键是,为什么“色即为空”?在这一点上,许多学者“因心起色”说。1按此逻辑,“色不自有”,因心而有;既然心计起色,那么就“虽色而空”。心与色的关系问题,确实是六家七宗中有些立论者的出发点。例如:于法开主识含义。认为,心识如梦,变现万物而万物本空。道壹主幻化义。认为,法无自性,而万物皆精神所幻化。此外,道安的本无义,讲心神不滞末有,万物自然空寂,带有很强的因心起色性质。2在般若学本体论上,心物议题之所以倍受重视,一方面与玄学中老子的“绝圣弃智”和庄子的“心斋坐忘”的认识方式有关,另一方面,也直接受到汉译大乘典籍的影响。西晋竺法护已译有华严类的《渐备一切智德经》,《大正藏》卷十载此经《目前住品》,明确指出“其三界者,心之所为”。但尽管如此,我们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根据,来证明支遁的即色义谈的就是心与色的关系。《出三藏记集》卷八载有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一篇,文中多有述及心神之语,如:
    若存无以求寂;希智以忘心,智不足以尽无,寂不足以冥神。(中略)千变万化,莫非理外,何动哉?以之不动,故应变无穷,无穷之变,非圣在物。
    论者往往以此目支遁为“存神者”,并以之为因心起色的重要理论根据。其实,支遁在这里谈的根本不是万法性空的本体论问题,而是如何达到认识性空的途径。“神”指般若智慧,“无”指性空之理。按支遁的逻辑,预存先验之“无”以求万法之空,那么所得到的性空之理,根本就不是般若智慧,所以“寂不足以冥神”。“冥神”之法只有“忘无”。因为“忘无故妙存,妙存故尽无”。可以说,支遁有关心神的论述,完全是从认识论来着眼的。这样看来,因心起色论仍然属于臆测之辞。
    我认为,在何以“色即为空”的问题上,因缘起色说应最得其实。就现有材料而言,支遁似乎没有明确论述过因缘生法,但《大小品对比要抄序》有“无不能自无,理亦不能为理”,这实际上指出了“无”与“理”必待缘而后生。《广弘明集》卷三十载支遁《四月八日赞佛诗》,有“菩萨彩灵和,眇然音化生”之句,亦可看作因缘生法的诗化表达。所以《大正藏》卷六五安澄《中论疏记》对支遁《即色论》,有—个合理性的推断:
    然寻其意,同不真空。正以因缘之色,从缘而有,非自有故,即名为空,不待推寻破坏方空。
    另外,就佛学理论而言,因缘起色是大小乘佛教的根本法理,尤以般若经典对此阐释最为详核。《世说新语·文学篇》谓“三乘佛家滞义、支道林分判,使三乘炳然”。声闻、缘觉、菩萨,其本体皆以缘起立论,支遁“分判”,于因缘学说当别有深解。又《高僧传·支遁传》谓遁“深思《道行》之品”,而《道行经》作为两晋最为盛行的般若典籍,又以论释因缘法最有特色。《大正藏》卷八载支谶译《道行经·昙无竭品》云:
    本无所从来,去亦无所至,因缘所生。
    又云:
    贤者欲知成佛身,如是无有形,亦无有着,因缘所生,世世解空。
    就此而论,因缘起色应该是支遁在色空问题上的主导思想,而“色不自有,虽色而空”也就成为他般若本体学说的必然结论。  
    《高僧传》卷四《于法开传》,谓开“每与支道林争即色义,庐江何默申明开难,高平郄超宣述林解,并传于世。”可见即色义在当时已引起争论。于法开主识含义,纯从心物立论,与支遁讲因缘生法自然不同,但所争详情已不可考。而晋末僧肇著《不真空论》,在理论上却直接批驳了支遁的即色义。其论说:
    即色者,明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也。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此直语色不自色,未领色之非色也。
    此论亦颇费解,但僧肇的观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责难支遁“未领色之非色”。在支遁看来,“色不自色,故虽色而非色”,即色无自性,所以虽是色亦为空。但僧肇似乎认为,由“色不白色”推出“虽色而非色”,有可能导致色灭为空而否定假有的非中道观。因为按中道理论,色即色,色即空,真空假有合二为一,也就是僧肇所说的“色之非色”。实际上,唐代元康正是这样来理解僧肇的驳难的。《大正藏》卷四五元康《肇论疏》说:“林法师但言色非自色,因缘而成,而不知色本是空,犹荐假有也。”支遭在这里确实没有把真空假有这一辨证关系彻底阐释清楚,因而遭到僧肇的责难。但若认为支遁完全不懂“色之非色”,即假有性空的中道观,却并非事实。论者多以为罗什来华以前,中土僧人对中道义尚未了解。大乘中道理论由罗什译籍而完备、深刻,这自然不错。但罗什以前,中土僧人通过对大乘典籍的研习,完全有可能较深入地掌握中道方法。实际上,般若思想的根本点,就是“性空幻有”的中道理论。3支谶所译的《道行经》就集中阐述了非有非无、有无双遣的中道之法。《大正藏》卷八载此经有言:“心亦不有,亦不无,亦不能得,亦不能知处。”心如此,有、无、色、空皆如此。支遁精研此经,在论即色义时,当不致于犯“色灭为空”的错误。而且安澄《中论疏记》明引支遁《即色论》,谓“即色是空,非色灭空”。另外,《大正藏》卷四二吉藏《中观论疏》亦云:“支道林著《即色游玄论》,明即色是空,故言即色游玄论,此犹是不坏假名而说实相。”4而且就支遁“色不自有,虽色而空”的表达方式而言,“不自有”点出因缘而生,
    “虽色而空”指明色本身就是空。这与《中论》所谓“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的“中观”界定,在精神上完全一致。支遁在《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中,论到“所存”(有)与“所以存”(无)的问题,主张“二迹无寄,无有冥尽”,这恐怕也是非有非无中道观的一种变相表述。
    《出三藏记集》卷八载僧叡《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谓“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性空之宗,即道安本无宗。僧敬为道安弟子,于其师说,多所揄扬。实际上,道安本无义,讲万法空寂,不脱玄学路数,而且因心起色倾向,亦未达般若中道之义,这是无法与支遁即色义的理论深度相颉颃的。六家七宗,于般若本体论,支遁独出其右,郄超所谓“绍明大法,令真理不绝,一人而已”,决非虚誉。
    二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
    两晋时期,佛玄互为资用,《庄子》不仅为谈玄家之口实,佛教僧徒亦以之与佛理格义、连类。《高僧传》卷四《竺法潜传》谓潜“优游讲席三十余载,或畅方等,或释老庄”。卷五《释道立传》谓立“以老庄三玄。微应佛理,颇亦属目”。卷六《释慧远传》谓远“博宗六经,尤善庄老”。而《逍遥避》开宗明义,建言生存大道,遂为玄家释子所关注,自不为奇。5
    《高僧传·支遁传》谓支遁又与王羲之论《逍遥游》,“作数千言,标揭新理,才藻惊绝”;且曾“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服”。可见支遁究心“逍遥”,且确有新见。但支遁所论,大多佚失。仅《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其《逍遥论》,虽为片断,亦足资参证。他说: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藕。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晏鸟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那么,支遁到底如何“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为什么他的“新理”竟“群儒旧学,莫不叹服”而被视为定论?这对支遁的思想来说,无疑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庄子《逍遥游》,谈的是生存境界,但凡人为心物所累,不能逍遥,逍遥之法,重在“无待”。所以他批评列子虽“御风而行”却未臻化境,因为他“犹有所待”,庄子进而论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避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乘天地之正”即与“道”俱化,体道悟道故无所凭恃。所以至人、神人、圣人方能无我而逍遥。这是《逍遥进》的中心意旨。但向、郭的《庄子注》却别具用心。《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其《逍遥义》曰:
    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鹦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其所待,然后道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巳。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在这里,向、郭已经弥合了庄子有待、无待的分界。既然万物“同资有待”,那么“得其所待”就是逍遥。虽然圣人能够“无待而常通”,但有待者只要“不失其所待”,就能“同于大通”,与圣人在逍遥方面不分轩轾。向、郭于庄子逍遥义釜底抽薪,与其哲学本体论密切相关。他们取消庄子之“道”,力倡“独化于玄冥之境”。既然万物独化,“块然自生”,那么凡圣各有逍遥,正不必强分彼此。这样,自王弼、何宴以来,以“圣人”为最高理想人格的境界论,便彻底转化为“各当其分”的世俗逍遥哲学。而这种逍遥又恰与颓放自恣的玄风一拍即合,向、郭之理于是便独尊天下。
    但这种理论,事实上却隐含着更为严峻的问题。一方面从贵无、崇有到独化,玄学本体论已无回旋发展余地。更为重要的是,众生各当其分,逍遥圣庶同一,那么以卓异非凡自诩的玄学士族何以自处?正是在这种双重困境当中,支遁标揭新理,独出机杼,遂使士林靡然向风。
    支遁的《逍遥论》,立论纯为向、郭而发。他重新界定逍遥的主体是“至人”,至人之心“乘天正而高兴”,“至足”而逍遥,这实际上又确立了有待与无待的严格界线。支遁之论,不仅在理论形态上直逼庄子,为玄学正本清源,开拓反思空间,而且“物物而不物于物”以及“玄感不为,不疾而速”,正与王弼圣人“应物而无累于物”以及何晏“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有异曲同工之妙。6圣人品格再次成为玄学士族精神追求之标的。
    另外,支遁的“逍遥”又具有强烈的价值意蕴。《高僧传·支遁传》云:
    遁尝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近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
    在支遁看来,逍遥的根本条件是“乘天正”,即与道合一。做到这一点,才能“物物而不物于物”。与道合一,是人格的至善境界,拥有这种境界,自然使物各得其性,而无“矜伐于心内”。这样,逍遥就不仅仅是一种个体人的精神状态,而是主体至高无上的道德原则。这种价值向度,决不是向、郭“小大虽差,各任其性”的自足逍遥所能相提并论的。逍遥而含摄如此严肃的价值关怀,使玄学理论重新增加了内部张力。玄而有宗,达面有致,颓放之风亦因此而有了再度被检讨的机会。
    《出三藏记集》卷八载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其论“至人”有云:“夫至人也;览通群妙,凝神玄冥,灵虚响应,感通无方。建同德以接化,设玄教以悟神,述往迹以搜滞,演成规以启源。”又云:“崇圣典为世轨,则夫体道尽神者,不可诘之以言教;游无蹈虚者,不可求之于形器。是以至人于物,遂通而已。”支遁在这里所谈的“至人”是佛学意义上的得道者。这种至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凝神玄冥”,即“体道尽神”,它是般若智慧的心灵显现,是悟得幻有性空的内在契机。只有达到这种状态,才能“虚灵响应”,才能应化万物而“遂通”。这与支遁所论玄学“至人”,在精神意向上,可以说完全一致。所以我认为,支遁的逍遥“新理”之所以深具魅力,也因为这种理论潜在地融合着一种般若品格。而般若佛学的博大精深,自然诱发着玄学士人的想象力,拓展着玄学可能延伸的理论途径。这是由支遁高僧名士双位一体的人格建构所决定的。
    值得注意的是,支遁在《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中,以至人“感通无方”与群俗“苟任胸怀之所得”相资比较,并指出“诸佛”(至人)因般若体道而具有的拯救众生的价值情怀。这虽为教理而发,但从另一个方面,也未尝不是对向、郭“各当其分”而消解道德关怀的逍遥理论的一种诘难。他说:“苟任胸怀之所得,背圣教之本者,徒常于新声;苟竞于异常,异常未足以征本,新声不可以经宗。”又说:“是以诸佛因般若之无始,明万物之自然;众生之丧道,溺精神乎欲渊。悟群俗以妙道,渐积损以至无。”胸怀所得,各有异同,以此自足,便无法洞彻般若性空之理。支遁所批驳的这种观点,与向、郭“得其所待,然后逍遥”的主旨极为相似。而诸佛“悟群俗以妙道”之用心与玄学至人去“矜伐”而“不物于物”的情怀,又可谓互为表里。支遁的逍遥义,因有般若佛理之关照,从而增加了他跨越向、郭的理论力度。
    另外,支遁的逍遥义为玄学士族所认可,与士族本身的生存方式关系密切。玄风虽然高远放达,但士族却矜尚门第、严于礼法。7也许正是在这种严格的等级宗法制度中,有特权的土族才蕴育出那种超凡脱俗的贵族风度。风度需要品题,品题决定流品,而流品又直接关乎名士的现实命运。但向、郭的“各任其性”而逍遥,虽然并未否定门第、礼法,但骨子里却有消弥“流品”差异的倾向。这是以赏鉴、品藻为主要精神生活方式的土族所不能接受的。而支遁的至人道遥论,本身就具有精神境界的品级问题。由凡俗到圣人,由物累到逍遥。玄学土人便拥有了一方恣意避骋的思辩天地。
    《高僧传·支遁传》载孙绰《道贤论》云:“支遁,向秀雅尚庄老,二子异时,风好玄同。”雅尚庄老,风好自然玄同,但“二子异时”,却使支遁能够佛玄井济,在逍遥理论上逾越前修。
    三
    《世说新语·轻诋篇》云:
    王北中郎不为林公所知,乃著论《沙门不得为高士论》。大略云:“高士必在于纵心调畅,沙门虽云俗外,反更束于教,非恃性自得之谓也。”
    名僧的名士化,是两晋佛玄互动的一个突出现象。支遁是义学高僧,又是玄谈重镇,而且“任心独往,风期高亮。”8王坦之所论,虽为支遁而发,但他提出的问题,却带有普遍性。这涉及到如何看待佛玄性质,以及出世、入世之关系。王坦之把“教”与“俗”严格区别开来。高士“纵心调畅”、为俗所有;僧徒“束于教”,不能“情性自得”,故不能为高±。而潜在的逻辑必然是,僧徒变为高士,教理也就异化为世俗。这个责难是相当严重的。
    《轻诋篇》又云:
    王中郎与林公绝不相得。王谓林公诡辩,林公道王云:“箸腻颜恰,绪布单衣,挟《左传》,逐为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
    王坦之虽为名士,但不尚玄谈,所以视支遁辨名析理之论为“诡辩”,而支遁责之以“挟《左传》,逐郑康成车后”,可知王坦之必笃守儒家教义,与当时玄佛之风颇有参差。《晋书》卷七五《王坦之传》,谓“坦之有风格,尤非时俗放荡,不敦儒教;颇尚刑名学”,这样看来,王坦之所谓“高士”与玄学家之高士尚有不同。虽言“纵心调畅”仍不脱儒家名教之理。值得注意的是,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于此条案语中,对支遁亦颇有疵议。他说:
    坦之独抱遗经,谨守家法,故能辟庄周之非儒道,箴谢安之好声律。名言正论,冠绝当时。夫奏《萧韶》于溱、洧,袭冠裳于裸国,固宜为众喙之所咻,群犬之所吠矣。若支遁者,希闻至道,徒贵利口,嗔痴太重,我相未除,曾不得为善知识,恶足称高逸沙门乎?
    余嘉锡似乎不反对僧徒“高逸”,他对支遁的责难,仅就支遁作为佛教徒之修养而言,但观其对王坦之“独抱遗经,谨守家法”的称誉,可窥知余氏对当时佛玄之风的态度。
    关于支遁的名士风度,史籍颇见称述。其影响所及,决非一般名僧可比。《高僧传·支遁传》引孙绰《喻道论》云:
    支道林者,识清体顺,而不对于物。玄道冲济,与神情同任。此远流之所以归宗,悠悠者所以未悟也。
    又《世说新语·伤逝篇》注引王询《法师墓下诗序》云:
    余以宁康二年,命驾之剡石城山,即法师之丘也。高坟郁为荒楚,丘陇化为宿莽,遗迹未灭,而其人已远。感想平昔,触物凄怀。
    对支遁思想和风度的不同看法,源于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僧人的名士风度,是否有悖于佛教义理和规范?作为世俗名士的僧人,如何保持和贯彻他的教徒本质?这不仅涉及支遁一人,也关乎整个晋代僧人名士化的根本评价。
    我认为,两晋时期僧人的名士化,除佛玄相资为用的时代因素外,最根本的原因,是大乘教理的确立与敷扬。但除了佛教徒究心教理,别有心会,其他世俗名士对大乘精神实质却多不了然。《高僧传》卷四《竺法潜传》云:
    潜尝于简文处,遇沛国刘恢。恢嘲之曰:“道士何以进来门?”潜曰:“君自睹其朱门,贫道见为蓬户。”
    “朱门”如“蓬户”,这是大乘真空假有、出世入世一体不二精神的绝妙阐述,而刘恢仍以方内、方外绝然两途的小乘佛法相诘难,可知其对大乘义理悬隔之深。
    大乘的实践主体是菩萨,而大乘真空幻有的本体论使菩萨出家、在世完全统一。出世就是人世,烦恼就是涅槃,关键在于你对“幻有”世界的“真空”性把握到什么层次。这样,菩萨求佛证道,必以“世间”为依据。一方面自觉,一方面觉他。而“觉他”即普度众生,同登彼岸,则形成与小乘只求自觉,证阿罗汉果截然不同的教理风范。
    这里涉及到两个颇为重要的理论问题。一是般若权便。菩萨修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与般若六度,而以般若为中心。但达到般若智慧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行“沤恕拘舍罗”即“权便”之法。只有在世间权便行化,才能自觉觉他。再就是无住涅槃。小乘声闻随时“证空”,得无余涅槃。但大乘菩萨怀有广济众生的使命,不能自度得无余涅槃,即不能中道取证。他只能以般若权便之法,在世间不断趋向终极涅槃。一方面超度众生,一方面体证自我境界,这就是无住涅槃。支谶《道行经·守空品》明确说:“本愿悉护萨和萨(众生)故,为极慈哀故,自念言:我悉具足于功德,是时不取证。”大乘以世间为出世伺的思想,在《维摩诘经》中得到深刻的阐述。维摩诘作为在家菩萨把大乘教理和世俗规范高度融合在一起,体现出了教徒与世众双重人格而体用一如的绝妙风度。《大正藏》卷十三支谦译《维摩诘经·善权品》,认为维摩诘具有两种品格,一是“深入微妙,出入智度无极”,一是“善权方便,博入诸道”。正是因为他掌握了这种般若权便的大乘教理,所以才能在世俗规范中出神入化。此所谓:“入人臣中,正群臣意,为作端首;使人正道。人帝王子,能正其意,以孝宽仁率化薄俗。入贵人中,能正雅乐,化正宫女。入庶人中,软意愍伤,为兴福力。”
    这样看来,僧人的名士化,实际上是大乘教理实践的必然结果。王坦之以“教”、“俗”二分对支遁的责难,在佛学上殊为失据。《高僧传·支遁传》谓遁“隐居余杭山,深思《道行》之品”,且“晚出山阴,讲《维摩诘经》”。可知其对大乘义理,素所营心;而支遁风神俊迈处,不仅仅出于时尚濡染,亦其所宗教理有以致之。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文学篇》又云
    支道林、许椽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汴舞。
    作为义学高增,支遁建寺讲习,精研佛理。《支遁传》所谓“立寺行道,僧众百余”,“宴坐山们,游心禅苑”。即使与“一代名流,皆著尘外之狎”,但在卓然独拔的风度之中,亦以辩难佛理为其旨趣。与王坦之论即色义,与许珣论《维摩诘经》,虽道俗有别,理致乖殊,叵亦合六度“精进”之意。《广弘明集》卷三十支遁《八关斋诗序》有云:
    间与何骠骑期,当为合八关斋。以十月二十二日,集同意者在吴县土山墓下。三日清晨为斋始,道士白衣凡二十四人。清和肃穆,莫不静畅。
    道士白衣,同守斋戒;敷扬佛法,自度度人,于此可见支遁大乘菩萨之情怀。
    僧人名土化,并未因僧人介人世俗规范而消弥僧俗界线。尘世即佛土,生死即涅槃涅檠,优游世间,却又凭空蹈虚,这正是“沙门高士”的独特风度。又《高僧传·支遁传》引支遁上书告辞哀帝云:
    盖沙门之义,法出佛圣,琱纯反朴,绝欲归宗,游玄虚之肆,守内圣之则,佩五戒之贞,毗外王之化。
    “绝欲归宗”是僧徒最高境界,但僧徒并非以此自限。“佩五戒之贞,毗外王之化”,这正体现了大乘觉悟有情众生的精神。支遁在这里对佛教与社会关系的阐释,一方面固然在宣述教理,另一方面,也是间接对成、隶二帝以来,以“佛者夷狄之俗,非经典之制”而加以非毁者的驳难。9支遁应哀帝之召,出都讲习《道行般若》,一本大乘入世行化宗旨,而世之论者,往往以僧徒结交帝室,妄生非议。知人论世之难,于此可见。
    但支遁讲逍遥,却非至人;谈即色,也并末证得涅槃。破除有执而我相犹存。所以,为了声名而拒绝与殷浩辩难佛理;于义学论敌,不仅当仁不让,而且出芒峻刻。至于玩鹤养马,买山而居,虽为当时名士习尚,但对有道高僧而言,犹尚失之谨重。10也许正是在这种空有难断,有我、无我矛盾胶着的困境当中,才体现出入世僧徒宣道行化的宗教使命,并造就出他们意蕴丰厚的双重人格力度。
    《世说新语·伤逝篇》云: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殒丧,风味转坠。常语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
    无论即色为空,还是冥神逍遥.都没有阻断支遁心中的生死情怀。而正是这份情怀,才使我们真正逼近了这位高僧大德的内在精神世界,也使我们重新找到了审视魏晋佛玄文化的入手处。
    作者:贾占新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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