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反对赵飞燕做皇后的原因究竟何在呢?王太后“以其所出微,难之”,而刘辅认为“卑人不可以为主”。换句话说,在卫皇后、李夫人那里不构成任何问题的歌女出身,到了赵飞燕这里却成了她母仪天下的最大障碍。 西汉的十位平民皇后,除了赵飞燕,其余九人都在宣帝朝以前。西汉唯一选自官宦之家的皇后,恰恰是宣帝之子元帝的皇后,即成帝的母亲王太后,她自然不愿意让儿子册立一个歌女为大汉国母,接替自己的位置。成帝以后的哀帝、平帝,及东汉皇后大多为官宦之女,汉代皇后的出身门第在元帝时是一个转折点。 出身门第,是一种尊卑等级观念的体现。而强烈的尊卑等级观念,是儒家的重要特点。《白虎通义·嫁娶篇》中提出“王者之娶,必先选于大国之女,礼仪备,所见多”;否则要通过增爵使之在形式上合于礼法,如“纪子以嫁女于天子,故增爵称侯。至数十年之间,纪侯无他功,但以子为天王后,故爵称侯”。王者娶小国之女尚且不可,天子要立出身低微的歌女为皇后则更加不可想象。《白虎通义》是对西汉及东汉初期经学发展的总结,受《公羊》影响很大。提倡《公羊》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中说“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夫人以嫡不以妾”,同时强调“子贵”和“母贵”。连“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司马迁,也受董仲舒的影响,认为武帝的尹婕妤等人“以倡见,非王侯有土之士女,不可以配人主也”。 武帝建元六年,好黄老的太皇太后窦氏崩逝,儒家开始进入政治舞台。董仲舒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一步一步地践行,公孙弘成为布衣丞相,五经博士官置弟子,学者益广。宣帝儒法兼用,任命了韦贤、疏广、疏受等儒生。元帝“柔仁好儒”,虽然在做太子时受到宣帝“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的斥责,但他依然不改初衷,提拔了一系列儒生,韦玄成、匡衡官至丞相,贡禹、薛广德官至御史大夫,儒生逐步占据朝廷要职。在名利的刺激下,习经的风尚愈来愈盛,儒家的高官越来越多,“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儒家渐渐成为汉王朝的正统意识形态。 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这就样逐步改变了汉代朝廷官员的思维方式。“经学至汉武始昌明,而汉武时之经学为最纯正”,卫子夫立后之时,儒家刚刚得到武帝的初步支持,儒生在朝廷中的话语权很有限,尚不能讽谏立后大事。“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其所以极盛者,汉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孙弘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元帝尤好儒生,韦、匡、贡、薛,并致辅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当儒生占据汉朝大多数官僚的位置时,“倾于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这种严重挑战尊卑等级观念之事就不可能畅行无阻了。成帝力排众议册封赵飞燕,让她搭上了西汉平民皇后的末班车。 当然,官僚的意识形态与百姓的意识形态毕竟不同。百姓似乎不那么关心国家的指导思想是儒术还是黄老之术,皇后是名门之女还是公主家的歌女,他们的希望只是丰衣足食地过日子,他们的评判标准只是人类所共有的基本尊严和道德底线。百姓对赵飞燕姊妹的批评,并非因为什么“卑贱之女欲以母天下”,而是她们做了有违母性、丧尽天良的事——害死了成帝的诸位皇子。相对于官方一本正经的“残灭继嗣以危宗庙,悖天犯祖,无为天下母之义”的谴责,民间的童谣唱到“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用一种朴素的因果观念证明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而卫氏并无恶行,百姓面对卫子夫的母仪天下及卫青的发迹,用歌声传达的是一种对于富贵荣华的欣羡:“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武帝晚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卫子夫自杀,武帝作思子宫,把卫子夫定位在一个无辜而死的悲情角色上。而赵飞燕姊妹做出了一系列秽乱宫廷、谋害皇子的事,成了上下公认的“红颜祸水”。也许赵飞燕姊妹之恶,“不如是之甚也”,但结果依然按照子贡所说的逻辑那样,“天下之恶皆归焉”,历代的润色附会逐渐把她们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东汉末年,桓帝想立一位身份较低的采女田圣为皇后,遭到大臣的强烈反对,所谓“母后之重,兴废所因;汉立飞燕,胤祀泯绝”,赵飞燕被指控为西汉亡国的祸根。迫于大臣的压力,桓帝没有像成帝那样强硬地力排众议,最终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立郎中窦武之女为皇后。这样,随着经学的发展壮大,随着儒生话语权的增强,在汉家西都曾经发生过的、东方版灰姑娘般的、由歌女到皇后并且得到天下人认可与同情的、“卫子夫霸天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襄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