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其君” 这是说的《尽心下》第十四章,它同上面所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不听,则易位”相通,但它更集中地表述了民本主义。其文曰: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对这一章,我在《孟子十日谈》(《孟子十日谈》,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本书中的《论孟子的民本主义》一文中对它作了解释,阐述了它的民本主义性质,它在封建社会灭亡以前所具有的进步意义,以及对人们接受或创立近代民主主义也有重要的启发作用。这里不来重复那些论述,兹就朱元璋害怕这一章而坚决把它删除加以讨论。 朱元璋对这一章感到特别刺眼的,当然是“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变置”即更换君主。他怕他自己的以及朱氏后代的皇帝之位不稳,当然害怕,一定要把它删除。那么对于得到大多数民众的拥护则为天子,怎么看呢?他这个反元的农民起义领袖,实际上是顺乎民心,得到了民众的拥护,才得到发展壮大,终于灭了元朝,削平了群雄割据政权,统一了天下,建立大明王朝的。从他的实践经验,应该是懂得了民众力量之大、得民心之重要,如果说他不能从理论上理解,而直接感受、直接经验则是够多、够深刻的了。朱元璋出身农家,幼失父母,入皇觉寺为僧,公元1353年投奔郭子兴,参加了农民起义的红巾军,后来成了将军、元帅,成了政治上军事上独立的大军领袖,于1368年在南征北伐取得基本胜利之际,在应天府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他经历了十六年的战争生涯——前半期是农民起义军,后半期逐渐向地主阶级立场转化。在他的经验中会深感得到民心之重要和民众力量的巨大。正因为如此,他更深深地惧怕《孟子》的这一章,惧怕孟子的民本主义!第一,怕引起民众的觉醒;第二,更怕野心家利用它,收揽民心,聚集民力,与他为敌,颠覆他新建立起来的王朝。所以他比那些儒生——地主阶级的知识分子看得更清楚,非把此章以及与此章有连带的各章删除不可。地主阶级的思想家朱熹的《孟子集注》没有歪曲“民为贵”这一章——当然他不可能阐释民本主义思想。他注释说:“丘民,田野之民也,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释“丘民”为“田野之民”误,“丘”训“大”,“丘民”指大多数人民,详见《孟子十日谈·孟子的民本主义》及本书中的《论孟子的民本主义》。但这是知识性错误,不是有意歪曲)。朱熹为什么不怕得民心则天下归之呢?第一,他没有朱元璋的那种直接经验;第二,他与朱元璋的具体立场不同,没有朱元璋的那种忧虑。他以代表地主阶级整体利益的思想家的地位考虑问题,正利用这一条“格君心之非”,改善统治方术,收揽民心,以巩固封建主义的统治。它也是可以起到这样作用的。这里也显现了孟子思想的局限性。 十一 掩饰之词:“在当时列国诸侯可也” 刘三吾《孟子节文题辞》在缕述必须删除的要点之后,写道:“固其崇高节、抗浮云之素志,抑斯类也,在当时列国诸侯,可也。若夫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人人同一尊君亲上之心,学者或不得其(按指孟子)扶持名教之本意,于所不当言、不当施者,概以言焉,概以施焉,则学非所学,而用非所用矣。”——这就是删除《孟子》原文八十五章的理由,这是掩盖,这是知识分子刘三吾的曲笔。 《孟子》早已成为经书,用作经学教科书、开科取士的标准,已经很久,它已深入地主阶级(包括小地主)的知识分子之心,也深入了若干农民出身的知识分子之心——从唐代实行科举制度,有些中农或富裕农民的子弟也入校读书,且有一些经由科举之路进入仕途,他们不能不自觉或不自觉地多少反映农民的某些情绪、要求。因此,突然要删除《孟子》八十五章之多,讲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很困难的。既然要公布于天下,从此删去这八十五章不读,“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就不能不说理由。这就用得着御用“笔杆子”的曲笔之才了。然而掩盖干净利落,终究是不可能的。 (一)既然当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人人同一尊君亲上(按:即朱元璋)之心”,那么孟子在1700多年之前(孟子卒年约在公元前304年,到明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正是1690年)讲过的那些只适合于战国时代的一些话,有什么必要删去,搞一本《孟子节文》呢?不加删除,只写一篇说一说那八十五章只适合于战国、不适于当今的序言或皇帝诏令,不就行了吗?不行,那八十五章是不应让人看的,是不应扩散的。这不恰好证明朱元璋之辈心虚胆怯,证明那八十五章具有不利于封建主义统治的人民性吗?——顺便想到一点记在这里:清朝开科取士的考题也许能搜集到一些,关于《孟子》试题有多少?有被《孟子节文》所删除的那八十五章吗?恐怕没有,有也很少,如有,题目本身的倾向性也必定朝错误方向引导。——这个悬断不知对否? 一种思想既经产生,并流传下来,就要在现实中发生作用,包括孟子的不可能实现的主观幻想,如君主应“与民同乐”、“百亩之田”的太平盛世的生活理想,也要发生作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发生不同作用,但总是不利于封建王朝、大地主的统治的。《孟子》有幸成了经书,删之不尽,《孟子节文》不能传世,曲解不易奏效,成了统治者无可奈何之事。 (二)“崇高节、抗浮云之素志”,“在当时列国诸侯可也”,除了同上面所说一样存在着逻辑矛盾之外,还有同封建主义统治一贯提倡的节操相矛盾。今天就不需要“崇高节、抗浮云”的节操了吗?就应把这样的节操废除吗?“崇高节,抗浮云”的一般意义,就是高风亮节,不为权势所屈服,不羡富贵而屈志求荣。难道这不是封建统治者们提倡的节操吗?朱家王朝要培养忠君、忠于明王朝的文臣武将,也得提倡“崇高节,抗浮云”的节操! (三)“学者或不得其扶持名教之本意,于所不当言、不当施,概以言焉、概以施焉”——在掩掩盖盖之下说了真话,明明白白地说,就是恐怕现在的臣下把战国时期孟子对待国君的言行拿来对付朱元璋。至于孟子的所谓“扶持名教之本意”则是并不存在的虚构;在这里所说“扶持名教”当然不是指的“男女授受不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类,而是君臣关系上的所谓“名教”,简要地说就是“君为臣纲”,这恰是《孟子》书中所没有的,《孟子》中有关君臣关系的部分,就在被删除的八十五章之中;正因为八十五章是破坏封建伦理“三纲”之最根本的一纲“君为臣纲”,才把它删除的。恐怕“学者或不得其扶持名教之本意”,完全是骗人的鬼话。 (四)就这段话看,是说这八十五章是孟子在战国特殊条件下说的,并没有错,这又陷入自相矛盾!前有“益迂且远矣”、“岂不太甚哉”,后有“抑扬太过者八十五章”,这同“在当时列国诸侯可也”,岂不是“不可救药”(恩格斯《反杜林论》之语)的自相矛盾。任何巧妙的曲笔,都不可能避免自相矛盾,就如影之随形;尽管妙笔生花,多方掩盖,也是掩盖不了它的自相矛盾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