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贵一”:政治主体的客观化 根据上面的讨论,君主关注“心”是对“心灵”进行修炼,“终身”保持心灵的纯洁(“白”)。这种纯洁,在《凡物流形》那里具体是指“能寡言”和使自己“专一”(“一吾”):“能寡言,吾能一吾,夫此之谓少成。” [13]按照《管子》四篇的看法,心灵的纯洁(即心灵的无私念和无纷扰),也是保持“专一”。《管子·内业》和《管子·心术下》分别有“能抟乎,能一乎”和“能专乎,能一乎”的说法。对《凡物流形》中的“能寡言,吾能一吾”的读法,李锐和曹峰读为“能寡言乎,能一乎”,认为《管子》的说法与此是一个很好的对比。[14]不过,根据上下文关系和论述方式,读为“能寡言,吾能一吾”,则更可取。《内业》和《心术下》用的是疑问句,以期望的口气问能否做到,而《凡物流形》用的是陈述句和肯定句,特别是上文一问一答,问和答的关系很清楚。下文“能寡言,吾能一吾,夫此之谓少成”,是肯定性的说做到“能寡言,吾能一吾”,这就是“少成”。但如果读为“能寡言乎?能一乎”,说这就是“少成”,语句不顺。《凡物流形》这段话的内容同《管子·内业》和《心术下》的内容有一定的可比性,是在于两者都主张心灵的“专心”和“专一”。 我们做的事情不同,我们专一的对象也不同。一般作为人生重要目标的“专一”,是指对一项技艺的坚持苦练和对一项事业的不懈追求。金岳霖说:“理性意味着运用充分的工具去达到预期的目的,而避免与此目的无关的其他任何事情。如果一个人是理性的,那么他就会做某些事情,而不做其他事情。” [15]《凡物流形》和《管子》四篇“专注”、“专心”的对象,不是技艺,也不是一项一般性的具体事业。在《管子》四篇那里,君主专注的是“道”和“一”。君主保持纯洁的心灵,同时就是让“道”和“一”与自己合而为一。在《凡物流形》那里,君主唯一要关注的“心”并不是最终性的,“心”本身仍有唯一要关注的东西,这就是“一”。《凡物流形》说:“心之所贵,唯一。” “一”这个字,原整理者释为“貌”,沈培隶为“鼠”,读为“一”。[16]在《凡物流形》中,“一”既是指万物生成的根源、统一的基础,又是指君主统治的政治原理。君主内心唯一关注“一”,《凡物流形》称之为“执一”和“得一”。“执一”的“执”,原整理者隶为“”,读为“识”。李锐赞成读为“识”,复旦读书会释文疑读为“守”或“执”。这个字多次出现在《凡物流形》中,同“道”和“一”有密切关系,主要用为“一”(有三例)、“道”(有两例)和“得一”(有两例)。我倾向于读为“执”。在郭店竹简本《老子》中,“执”、“守”和“识”三个字写法不同。在《凡物流形》中,“”这个字的写法,同郭店简的“执”字写法也有别。我提出此字应读为“执”,主要是依据道家文本多有“执道”、“执一”的用法,尚未见“识一”的用例。杨泽生将此字隶定为“”,读为“执”,并从文字和思想上进行了具体的论证。[17]在道家哲学中,自从老子将“一”哲学化之后,在庄子之学和黄老学中,“一”都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特别是黄老学以“一”为统治的最高原则,认为君主只要能够“执一”、“守一”、“得一”,就能够达到理想的统治。《管子·心术下》说:“募选者,所以等事也;极变者,所以应物也。募选而不乱,极变而不烦。执一之君子,执一而不失,能君万物。” 与此类似,《凡物流形》以“一”为君主统治的最高原则,也认为掌握了这一原则天下就能够得到治理:“得一而图之,如并天下而助之,[18]得一而思之,若并天下而治之。[19]此一以为天地稽。[20] 在《凡物流形》那里,“一”仿佛就是法宝,君主有了“一”,天下一切都可以有;君主能够“执一”,所有的东西都不会丧失。否则,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天下将一无所有: 是故有一,天下无不有;无一,天下亦无一有。闻之曰:能执一,则百物不失;如不能执一,则百物具失。如欲执一,仰而视之,俯而察之。毋远求,度于身稽之。[21] 君主如何“执一”,《凡物流形》提出两点:一是“俯察和仰视”;二是不舍近求远,以自身为量度。仰视和俯察一般是通过对天地的观察和认识,以掌握天地万物的本性。从自身来衡量,意为以己心度天下人之心。君主为了“执一”,他就要掌握天地万物的本性和人心的共同趋向。在老子看来,一个高明的人,不走出自己的家门,就能够知道天下之事;不窥察窗户,就可以认识天道。《老子》第四十七章说:“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尸子认为这是反求于己以求于天下。《尸子·处道》说:“仲尼:得之身者得之民,失之身者失之民。不出于户而知天下,不下其堂而治四方,知反之于己者也。以是观之,治己则治人矣。”在《凡物流形》那里,圣人反求于己,是为了“执一”、“执道”。只要“执一”和“执道”,他就会有非常高明的智慧: 闻之曰:执道,坐不下席。端冕,箸不与事,[22]之先知四海,至听千里,达见百里。是故圣人处于其所,邦家之危安存亡,贼盗之作,可之先知。 之不盈,[23]敷之无所容,[24]大之以知天下,小之以治邦。 上文“箸不与事”之“箸”,原整理者读为“书”,并从上句,复旦读书会读为“书”从下句。读为“书”,意思令人费解。“箸不与事”承上文“端冕”。作为统治者形象的“端冕”,同所说的“垂拱”、“恭(拱)己正南面”类似,是“清静无为”之意,[25]亦当从这个角度来释读“箸”字。读为“图”,意思虽同所说的“坐而思之,谋于千里;起而用之,(陈)于四海”一致,也同文中的“得一而图之”相应,但此一“图”字写作“”。曹峰读“著”,通“伫”,意思是“久立不动”。[26]但“久立不动”,同上文所说的“坐不下席”、“端冕”形象相左。古人是席地而坐,帝王召见臣僚也是如此,“久立”与此不符,恐非文意。“箸”通“著”,有“显明”、“显著”之意。“著不与事”,也许是说君主地位虽显赫,但他不谋划具体事宜。究竟如何,尚待进一步讨论。 在《凡物流形》看来,圣人掌握了“道”,不出门就能够知、听、观遥远之处,这同它所说的“执一”和“得一”达到的境界是一致的: 一得而解之,上宾于天,[27]下播于渊。[28]坐而思之,谋于千里;起而用之,陈于四海。 无目而知名,无耳而闻声。 认为“一”具有贯通天地的普遍性,君主只要“执一”、“得一”,就会有超越的境界,这在黄老学中是一般性看法。照《黄帝四经·经法》的说法,“一”可以“上捦之天,下施之四海”、“一之解,察于天地;一之理,施于四海”。天地、四海是万物中之巨大者,“一”既然对它们都普遍有效,对于其他众物自然就更不用说了。与《经法》类似的说法,也见之《管子·心术上》:“是故圣人一言解之。上察于天,下察于地。”《淮南子·原道训》的说法,更是同《经法》如出一辙:“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察天地。” 在《凡物流形》中,“一”被看成是生成万物的根源和万物统一性的根据,但除此之外,“一”作为“治道”为什么也是普遍有效的,它没有直接说明。按照黄老学的看法,“一”相对的是“多”,“一”是“多”的统一,“多”统一于“一”。统治与被统治者的关系也是“一”与“多”的关系。在黄老学中,这个能够统一“多”的“一”,具体是指“法律”规范。统治者“执一”、“守一”说到底就是执守既普遍又统一的“法律”尺度。在《凡物流形》中,“一”还是非常抽象的,它还没有将之具体化为普遍、统一的“法律”。从《凡物流形》强调“执一”、“得一”、“执道”来说,它同黄老学是非常类似的;但从它还没有将“一”同法律规范联系起来上说,它同已知的黄老学又有区别。由此来判断,《凡物流形》这一作品本身及其政治思想也许是处在黄老学发展的早期阶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