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梦与超越 庄子与列子对梦的诠释不仅勾勒出不同的人生景观,而且标示着不同的人生态度:在对梦醒界限的坚守中,庄子无论对待寝时做梦还是人生如梦都不消极坐视而是寻求超越:在寝时做梦的维度上,呼吁“不梦”;在人生如梦的维度上,期待梦后“大觉”。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对现实的超越,他所讲的梦具有梦想之意。这使庄子之梦既有现实维度,又有超越维度。列子夸大梦醒的相对性,在不辨梦醒中得出了人生“尽幻”的结论;面对“尽幻”人生,他不是寻求超越,而是任其虚幻乃至荒谬。到头来,梦没有使列子超越生死,反而使他随波逐流,看破红尘,寻求感官刺激。 (一)、庄子之梦的理想和超越 庄子承认人生如梦却不认可这种生命状态,呼吁梦醒后的“大觉”便是对如梦人生的超越。不仅如此,梦的梦想内涵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梦的超越维度,使他的人生充满理想,在体悟人生本相后齐生死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现实生活中的庄子“处昏上乱相之间”(《庄子•山木》),心身疲惫。雪上加霜的是,“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庄子•外物》)政治环境和生活条件使他面对各种拖累和窘境。然而,梦给了庄子自由驰骋的天地,在梦之理想境界的彰显下,庄子生活于现实世界与梦想之间,进而超越现实处境的拖累和有待。让他在现实世界之外开创了一个逍遥无待、惬意自得的新世界: 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庄子•大宗师》)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或者像飞鸟儿在蓝天翱翔,或者像鱼儿在大海遨游,或者变成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一份惬意,一丝浪漫,还有一种情怀。乘着梦的理想翅膀,庄子找到了超越之路,将生存和生活艺术化、浪漫化,从而步入诗意生存、审美生存的境界。 (二)、列子之梦的虚幻和放任 列子通过梦醒的相对性将世界和人生虚幻化,在用梦弥合了真实与虚妄之后,毫无真实、一切“尽幻”成为世界和人生的本相。于是,世界和人生都成为毫无意义、毫无本质的虚无存在。更可怕的是,由于阉割了梦之理想翅膀,他找不到超越和解脱之方,最终只能任由世界的荒诞和虚妄,以梦幻方式对待梦幻人生。可见,梦带给列子的不是超越,而是庸俗甚至是堕落。 与庄子追求超越或清醒不同,列子以梦象征人生是为了强化人生的虚幻性,任由其梦醒不分。在他的逻辑中,既然人生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人生是梦,一切“尽幻”,那么,在人生“尽幻”这个无本质的游戏中,所有的博弈规则便是娱乐。至此,肆意纵情任性成为对待“尽幻”人生的惟一方式。列子强调,养生就是肆耳目之欲——“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不难看出,列子之所以将人生娱乐化,宣扬肆情任性,寻求感官刺激,是因为他既感叹人生的虚幻不实,又找不到超越之路。正是由于认定人生到头来是一场梦,一切皆虚幻,列子才以暂时的感官刺激和一时之欢忘掉对死的恐惧,遮掩对生命的无奈。循着这个思路,娱乐化生存成为惟一的出路。这正如杨朱所言:“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杨朱篇》) 梦的梦想意蕴是庄子超越如梦人生的法宝,也是进入审美生存的凭借。由于梦中不包含理想和梦想内涵,列子对生死、寿夭做极端狭隘和庸俗的理解,结果只能在生死皆个人之事中寻求一时之欢。可见,梦不仅使列子将人生虚幻化,而且使他梦待人生。这就是说,列子没有超越人生之虚幻和短暂,反而被虚幻人生所累而陷入虚无之中不能自拔。他肆情享乐的前提是无所不忘便说明了这一点。公孙朝和公孙穆是列子树立的人生典范,两人的追求皆在感官刺激——酒色之乐。公孙朝和公孙穆之所以成为“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的典型,是因为他们在沉溺于酒色时忘掉一切:公孙朝“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公孙穆“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为惬”。(《列子•杨朱篇》)这不由使人想起了病中皆忘的华子。一切皆忘是人生“尽幻”、一切虚化的表达,也是列子人心空虚、无所寄托的反映。在这种极度空虚、百无聊赖中,肆意放纵似乎成了必然的结局。 总之,梦在庄子哲学中不仅表示人生的无奈和无助,而且体现着超越、喻示着自由,成为审美生存、诗意生存的一部分;列子之梦在虚幻中隐去了梦想的内涵,也失去了超越的机会,只好在一虚到底中肆无忌惮而纵情享乐。结果是,与庄子提倡审美生存不同,娱乐化生存成为列子对待人生的惟一方式。至此,庄子以追求精神自由、修身养性为宗旨的养生蜕变为对感官欲求的放纵和放任。 三、梦与得道 梦的理想意蕴使庄子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以见梦、托梦的形式悟道更使人在与道的合一中找到了精神寄托;列子之梦从本体论上的至虚而来,“贵虚”使他所讲的梦不包含梦想,更与道无涉。 (一)、庄子之梦向道的靠近 在庄子哲学中,如果说梦的理想意蕴表明了其超越维度的话,那么,托梦悟道则是超越的具体途径。在此过程中,梦不仅揭示了生之真相,指明了超越的方向,而且提供了体道的途径和方式。按照他的说法,人体道、悟道和证道可以通过托梦、见梦的方式进行。《庄子》中的许多寓言、故事都反映了这一主题。例如,《庄子•人间世》载,匠石是世俗之人,以世俗的眼光看待有用与无用,故而将栎社树判为一无所用——“散木”。通过见梦,栎社树向匠石阐释了只有无用才能有大用——“尽天年”的道理。可见,匠石领悟无用即大用的道理全凭栎社树的见梦。再如,庄子对死之逍遥的认识也是通过空髑髅的见梦完成的。故事中的庄子起初不识生死之齐,见空髑髅而不觉心生种种疑问。空髑髅通过见梦,破解了庄子所言之苦皆生人之苦,死则逍遥至乐。这两个例子共同表明,在庄子那里,见梦、托梦是体道、悟道和证道的途径。梦不是对生死的困惑,更不是价值的迷惘,而是使人接近真相的方式。由于见梦者所言揭示了真相,托梦、见梦皆是悟道玄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梦对于悟道、体道的作用与“坐忘”、“心斋”是同等的。 进而言之,在庄子哲学中,梦的体道、悟道功能避免了梦的虚幻化,从通过托梦可以悟道来说,梦为人提供了得道的方式。同时,道具有超言绝象性,是人们通过耳闻目睹或语言无法把握的。梦的体道、悟道证明道为实存而非虚幻。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庄子推崇道,得道是超越如梦人生和有限生命的不二法门。基于对梦的理解,他悟出了人生的永恒。人只有从道的角度透视世间万物和人的生命才能领悟生命的意义,从而战胜死亡,摆脱人生的局限。这是庄子解构生死情结的秘密。具体地说,他对生死情结的解构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对死的解构。与人们通常所讲的出生入死不同,庄子对人之生命的认定从死开始,将人的存在归结为从无形到有形的无限循环。对此,他声称:“万物以形相生。”“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庄子•知北游》)循着这个逻辑,人形是人之生,转化为其他形状并不意味着人之死;死不是消逝而是化为他形。基于这种认识,他指出生死相贯,在死中看到了不死,进而在与道合一、与天地万物的相互转化中由有限达到无限。第二,解构生死之分。庄子指出,人和万物皆是道这个造化者所物之物,人形与非人形都出自大冶造化。既然如此,人应该顺应自然,随遇而安、随处而顺。在超越生死的体验中,不仅坦然面对生死,而且善待生死。“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宗师》)超越生死、善待生死的前提是人与道的合一。按照庄子的说法,道无限变化和永恒无边,从道的高度看,万物的存在是短暂的、暂时的,处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无限转化之中。人与天道合一的过程就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相互转化的过程。他所讲的善生善死即顺应生死,不以好恶存于胸中,一切从容自若。 可见,庄子解构生死情结的秘密是人依托于道,与道合一。在此过程中,梦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对生死的解构和对人之永恒的期望皆与梦息息相通。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理由如下:第一,庄子认为,借助梦可以悟道,通过悟道与天道合一带给人的不仅是超越现实世界的精神自由,而且是肉体生命从有限向无限的飞跃。第二,在庄子那里,对生的解构借助人生如梦和生死昼夜如梦醒之喻。尽管人生如梦,梦醒后的“大觉”预示着超越;梦想更是在现实生活之外创造了广阔的精神自由境界,使人的生存丰富、浪漫和审美化。这就是说,通过梦,庄子使人的生命超越了有限,人的存在获得了永恒。换言之,凭着梦而悟道,他将人有限的生命融入到自然造化的无限变化之中,从而获得未尝死的生命境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