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与点”,孔子赞许曾子的关节点就在于曾子能接近“日常生活”,回归“日常生活”,从而体会“日常生活”的闲适性、洒然性,此非“乐”而何?因此,正如冯达文先生所言,并非一定要将“吾与点”提拔得那么高,那样做得话,反而“远离乐活泼的现实生活,变得不免难以理解,难以接受了。”(7) (p49) “吾与点”的内涵其实就是“日常生活”本来面目,于“日常生活”本来面目中就会不期然而“乐”。在表述“吾与点”的内涵时,“四子侍坐”采用了对比的方式以企更生动地描绘之。子路、冉有、公孙华与曾子形象本身就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孔子云“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时,子路、冉有、公孙华迫不及待地各言其志,独曾子从容不迫,心不在焉地得弹其瑟。待孔子特意问之,他才不情愿地言其志。除了形象之对比,还进行了内容的对比,而内容的对比才是对比之机枢。子路、冉有、公孙华之志皆为政治抱负,欲一展政治才能,且子路、冉有、公孙华之政治抱负,“每况愈下”,由“千乘之国”而“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再而“小相”,孔子对所谓政治抱负不以为然,即对此三者的回答并不满意。正因为对三者回答的不满意,孔子才转而问曾子。曾子举重若轻,言其暮春郊游之景,孔子由衷赞许。令人疑惑的是孔子一生栖栖遑遑,席不暇暖,“累累若丧家之犬”,奔走于列国之间不正是欲实现其政治理想?可当弟子言其政治抱负,孔子却“哂之”,独赞曾子暮春郊游之景。此一疑惑的解答,在于如何理解孔子政治思想的内涵。孔子思想宗旨无疑是政治,欲“天下归仁”,但孔子政治思想的内涵是什么?下面的一段话或许作出了回答:“昔者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之,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哉?”曰:“教之”。(《论语•子路》)孔子政治思想的核心非庶、非富,而是教。“教”意味着政治当以民众能远耻格非、从善如流、安其分、守其己为梏的,此也就是说政治指向“日常生活”。总之,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政治本真内涵就是“日常生活”,政治的展现就是“日常生活”本然的呈现。于此亦就明悉孔子为何对子路、冉有、公孙华之政治抱负“哂”之,却对曾子暮春之游“与”之。前三者只在意于政治的外在形式,却无法领悟政治本真的内涵——“日常生活”;而曾子跳跃外在形式,直契内涵本身——“日常生活”。 通过对比方法,“吾与点”的内涵终于得到呈现。在通过对比方法,呈现“吾与点”的内涵的过程中,“四子侍坐”还有另一意象——不矜功名。子路、冉有、公孙华三者有用心于世的志向,即三者之志向皆为政治抱负,“政治抱负”固是欲一展其能,实现其志,但仍不免染有朱子所谓“功名事业”,特别在与“与点”的对比中透显出来。这就是说,作为“与点”的对立面,子路、冉有、公孙华三者之志是“功名”之象征,欲达于“吾与点”之境界,当不矜功名,不计利欲,从而能超尘脱俗,由此显示出“吾与点”之宽坦、悠远,“日常生活”之洒落、淡泊。 三、乐:“生活场域”的征象 “孔颜之乐”、“吾与点”体现了孔子“乐”的思想,“乐”的思想体现了孔子的生活态度,“乐”的生活态度打开了孔子的“生活场域”。 “生活场域”是就“日常生活”而言。所谓“日常生活”乃人们的日常伦行、行为举止。相对于人类其他活动之显现于人类视野之上,“日常生活”则潜行于人类视野之下。此乃人类最根基、最庸常的活动,似乎遥离意义,远隔价值,是一荒疏之地,但正有人于此荒疏之地开拓出一意义之源、价值之泉,并涵泳于其间,自得其乐,这就是说,将“日常生活”开拓成人类存在的场域,“日常生活”能自行敞开意义、价值。正如唐君毅先生所言:“儒家之所以重视日常生活,乃原于儒家之自觉地肯定全幅人生活动之价值…饮食、衣服、男女居室、劳动生产之活动本身亦皆可自备一价值而非可鄙贱。”(8) (p165)当“日常生活”成为人类生存的场域时,“日常生活”就成为了“生活场域”。换言之,“日常生活”平铺了意义,展开了价值。儒家是生活的意象,那么作为儒家创始者——孔子亦就是“生活场域”的肇始者。 孔子生活之时代是春秋中期,其时社会正经历着剧烈的转型,即传统家国同构式宗法制已趋瓦解,随着而来的是礼崩乐坏,而由礼乐所撑开的意义之源、价值之泉亦随之塌陷。作为站在时代前沿的孔子,面临着的最大挑战是如何重构意义之源、价值之泉,以使生民能安其分,守其己,行有所规,动有所范,从而安顿生活,贞定自身。既然由礼乐所撑开的意义之源、价值之泉已“崩坏”、塌陷,孔子必须另辟蹊径,以重新开拓意义之源、价值之泉。从何处开拓了意义之源、价值之泉?孔子恰恰从最平凡、最庸常处——“日常生活”开启了意义之源、价值之泉。在此意义上,孔子思想的宗旨就是开拓“生活场域”。 孔子之“日常生活”洋溢着“乐”,“乐”亦就是孔子所欲之境地,所谓“仁者不忧”(《论语·宪问》)。“仁者”是孔子的理想人格,而其特征就是“乐”。《论语·里仁》更直接地指出:“不仁不可以久处乐,不可以长处乐”。《论语》亦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何以处于“仁”时,就可乐?孔子恐非仅耽于山水之乐。“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论语·述而》)也许是最好的回答。“常戚戚”意味着患得患失,“坦荡荡”则表明胸中洒然,若无所系,回到了本然之态。“本然之态”就孔子而言,非别,就是生活之本态、本然。按本态、本然去行,就是“乐”;若患得患失,反而背离生活之本态、本然,就非乐。这就是说,所谓“仁者”,并非特立卓行、高缈不及之人,而是悠然而适、任性随缘,似之为“凡庸”者。 “乐”不仅是孔子理想人格的征象,而且理想人格就是于“乐”中而达成。《论语·泰伯》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兴于诗”乃性情由诗而感发,说明孔子思想的基点就是“情”,孔子本人就是个真情实感、性情中人,其思想是就“情”的抉发而展开。如从人之最本然的“孝悌”之情来点拔“仁”——“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立于礼”乃于礼中确立自己的行为准则,按礼而行。礼,亦是孔子思想的重要范畴之一,颜渊如是形容孔子教育他:“夫子循循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论语·子罕》)孔子亦是从礼的维度来诠释“仁”:“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在孔子思想视野中,礼亦如当时普遍之意——外在行为规范,但于“立于礼”,礼就不再是外在的约束,被动的约束,而是主体自我主动行为,是自我本身的一种内在规范,在循“礼”而行中自我得到确认,卓然而立。“成于乐”,“乐”(yue),正如蒙培元先生成所言,“这个‘乐’不仅指音乐,而且心灵体验和精神快乐”。 (9) (p175)这就是说,此处“乐”不仅仅是“乐”(yue)的意思,而且包含着“乐”(le)的含义。“乐者乐也。”(《礼记·乐记》)在孔子看来,“乐”(yue)就是“乐”(le),由“乐”(yue)而“乐”(le)。“成于乐”,意味着,于“乐”(le)中成就自我,展现本然。值得留意的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非并列性关系,而是递进性的关系。黄克剑先生注意到此点,但令人遗憾的是,黄氏只留意到“诗”之情与“礼”、“乐”的关系,而于“礼”、“乐”的关系尚遗缺,未作进一步疏解。(10) (p10—11)如前所述,于“立于礼”,“礼”不再是外在的约束,而是自我行为本身的一种自我规范。由“礼”进于“乐”,则人之行为进退自如,任性而动,正如孔子形容七十所化之境:“随心所欲不逾距。”(《论语·为政》)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论语·叙而》)表达了类似之涵义。“道”,是孔子之所极欲,故孔子以“道”为志。为人处世,当以“德”为根据。以“德”为根据,尚勉强,不若从“仁”中流淌而出;但此非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游于艺”。“艺”即六艺。“游于艺”,乃涵泳于六艺中,于是六艺非把玩的对象,乃与生活融为一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四书集注》) 有明硕儒陈白沙将“乐”与“自得”勾联在一起:“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其自得之乐亦无涯。”(《陈献章集》卷四《湖山雅趣赋》)这就是说,于“乐”中自我实现,自我超越,而“乐”非超脱尘俗玄妙之“乐”,而是“无愧怍”之自得(同上)。“无愧怍”,坦荡、豁然,点出了“日常生活”本然、本来面目之机枢。“无愧怍”摆脱世俗浮华后的坦然,摒弃尘世利欲后的恬然,是其所当是,然其所当然,纵横自在,无拘无束,此非乐乎?此非生活的本来面目呈现?这就是说,于日用中,自适其意,于伦常中,自得其乐,即当自然而然,停停当当,享受生活本然的情趣,由此开启“乐”的户牖,敞开“生活场域”。 “生活场域”无疑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但此之超越,非对“日常生活”的绝对超越,而是接着“日常生活”而讲,是“日常生活”本来面目的跃然而出,自然而显。正是在生活本然中,自我释然出场,此奠定了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之基调。此之境界,冯友兰言之为“即世间而出世间底”,其特点为“最高底,但又是不离乎人伦日用底。”(11) (p562) “极高明而道中庸”之境界,打破了超越与人伦之两撅,突破了高明与日用之两极,从而将超越与人伦打并为一,高明与日用融为一体,于“日常生活”中自我出场。 “水落石出”,孔门之“乐”的内涵无非就是洗尽铅华,色色天然,不假安排,从而体现“日常生活”之本色。这也意味着,“乐”展现“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透显“日用伦常”之本然。在“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中,于“日用伦常”之本然间,自适其情,自得其意,悠游自在,率情而然,此亦意味着“乐”直面“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朝向“日用伦常”之本然,开启“生活场域”。在“日常生活”之本来面目所开启的“生活场域”中,花自开自落,月自圆自缺,我自是其然,从而自我出场,生活意义全幅地得以彰显。 参考文献: -------------------------------------------------------------------------------- (1)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2) 潘立勇:理学范畴中的美学内涵及其理论特色(J),孔子研究,1996,(3) (3) 陈伯海:“人诗意地栖居”:论审美向生活世界的回归(J),《江海学刊》2010,(5) (4)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5) 张明:“孔颜之乐”与“诗化生存”理想的建构(J),社会科学研究,2010,(3) (6) 蒙陪元:情感与理性(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7) 冯达文:《“曾点气象”异说》思史之间—《论语》的观念史观念史释读(C),上海:三联书店,2009 (8) 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6 (9) 蒙陪元:心灵超越与境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0) 黄克剑:论语疏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0 (11) 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四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