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学管、老、申、慎而至者,唯汉文帝;学商鞅而至者,唯诸葛武侯。文帝阳为谦让,而最能执术以制权臣,其视陈平、周勃,盖如骨在口矣。初即位,即令宋昌、张武收其兵权,然后以微词免勃,而平亦旋死。《史》、《汉》皆称文帝明申、韩之学,可知其不甚重法以防百姓。武侯信赏必罚,一意于法,适与文帝相反,虽自比管仲,实则取法商鞅(《魏氏春秋》记司马宣王问武侯之使,使对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是纯用商君之法)。惟《商君书》列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六虱,实有九事。商鞅以为六虱成群,则民不用;去其六虱,实有九事。商鞅以为六虱成群,则民不用;去其六虱,则兵民竞劝。而武侯《出师表》称“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可见武侯尚诚信、贞廉为重,非之极端用法,不须亲贤臣、远小人也。《商君书》云:“善治者使跖可信,而况伯夷乎?不能治者使伯夷可疑,而况盗跖乎?势不能为奸,虽跖可信也;势得为奸,虽伯夷可也。”独不念躬揽大柄、势得犯上,足以致人主之疑乎?夫教人以可疑之道,而欲人之不疑之也,难矣。作法自毙,正坐此论。及关下求舍,见拒而叹,不已晚乎?韩非《法定》云:“申不害言术,公申鞅为法,”二者不可相无。然申不害徒术而无法,“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群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勃,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托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分孙鞅徒法而无术,其“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鞅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成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成其汝南之封。”“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知。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其言甚是。以三国之事证之,魏文帝时兵力尚不足,明帝时兵力足矣,末年破公孙渊,后竟灭蜀,而齐王被废、高贵乡公被弑。魏室之强,适以成司马氏奸劫弑臣之祸,其故亦在无术以制大臣也。是故韩非以术与法二者并重。申不害之术,能控制大臣,而无整齐百姓之法,故相韩不能至富强;商鞅之法,能至富强,而不能防大臣之擅权。然商鞅之法,亦惟可施于秦国耳。何者?春秋时,秦久不列诸侯之会盟,故《史记·六国表》云:“秦始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可见商鞅未至之时,泰民之无化甚矣。唯其无化,故可不用六虱,而专任以法。如以商君之法施之关东,正恐未必有效。公叔痤将死,语惠王曰:“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即不听用,必杀之,无令出境。”假令惠王用公叔之言,使商鞅行法于魏,魏人被文侯武似教化之后,宜非徒法之所能制矣。是故武侯治蜀,虽主于法,犹有亲贤臣、远小人之论。盖知国情时势不同,未可纯用商君之法也。其后学商鞅者,唐有宋璟,明有张居正。宋璟行法,百官各称其职,刑赏无私,然不以之整齐百姓。张居正之持法,务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然其督责所及,官吏而外则士人也,犹不普及氓庶。于时阳明学派,盛行天下,士大夫竟讲学议政,居正恶之,尽毁天下书院为公廨。又主沙汰生员,向时童子每年入学者,一县多则二十,少亦十人,沙汰之后,大县不过三四人,小县有仅录一人者,此与商鞅之法相似(沙汰生员,亭林、船山亦以为当然)。然于小民,犹不如商君持法之峻也。盖商君、武侯所治,同是小国。以秦民无化,蜀人柔弱,持法尚不得不异。江陵当天下一统之朝,法令之行,不如秦蜀之易。其治百姓,不敢十分严厉,固其所也。 商鞅不重孝弟诚信贞廉,老子有“不尚贤,使民不争”之语,慎到亦谓“塊不失道,无用贤圣”。后人持论与之相近而意不同者,梨洲《明夷待访录》所云“有治法无治人”是也(梨洲之言,颇似慎到)。慎到语本老子。老子目睹世卿执政,主权下逮,推原篡夺之祸,始于尚贤。《吕氏春秋·长见篇》云:“太公望封于齐,周公旦封于鲁,二君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尚功。’周公旦曰:‘亲亲上恩。’太公望曰:‘鲁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鲁虽削,有齐者亦必非吕氏也。’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齐国;鲁日以削,至于觐存,三十四世而亡。”盖尊贤上功,国威外达,主权亦必旁落,不能免篡弑之祸;亲亲尚恩,以相忍为国,虽无篡弑之祸,亦不能致富也。老子不尚贤,意在防篡弑之祸;而慎到之意又不同。汉之曹参、宋之李沆,皆所谓塊不失道者。曹参日夜饮醇酒,来者欲有言,辄饮以醇酒,莫得开说。李沆接宾客,常寡言,致有无口匏之诮;而沆自称居重位,实无补,惟中外所陈利害,一切报罢之,少以此报国尔。盖曹、李之时,天下初平,只须与民休息,庸人扰之,则百性不得休息矣。慎到之言,不但与老子相近,抑亦与曹、李相近。庄子学老子之术,而评田骈、慎到为不知道。慎到明明出于老子,而庄子诋之者,庄子卓识,异于术法二家,以为有政府在,虽不尚贤,犹有古来圣知之法,可资假借。王莽一流,假周孔子道,行篡弑之事,固已为庄子所逆料。班孟坚曰:“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殊途同归。”是故《诗》、《礼》可以发冢,仁、义适以资盗。必也绝圣弃知,大盗乃止。 有国者欲永免篡弑之祸,恐事势有所不能。日本侈言天皇万世一系。然试问大将军用事时,天皇之权何在?假令大将军不自取其咎,即可取天皇而代之,安见所谓万世一系耶?辛伯忧两政耦国,《公羊》讥世卿擅主,即如其说,遏绝祸乱之本,亦岂是久安长治之道?老子以为不尚贤则不争,然曹操、司马懿、刘裕有大勋劳于王室,终于篡夺,固为尚贤之过;若王莽无功,起自外戚,亦竟篡汉,不尚贤亦何救于争哉?若民主政体,选贤与能,即尚贤之谓。尚贤而争宜矣。 是故论政治者,无论法家、术家,要是苟安一时之计,断无一成不变之法。至于绝圣弃知,又不能见之实事。是故政治比于医药,医家处方,不过使人苟活一时,不能使人永免于死亡也。 《汉书·艺文志》:“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余谓此乃局于一部之言,非可以概论名家也。《荀子·正名篇》举刑名、爵名、文名、散名四项。刑名、爵名、文名,皆有关于政治,而散名则普及社会一切事务,与政治无大关系。《艺文志》之说,仅及爵名,而名家多以散名为主。荀子因孔子正名之言,作《正名》篇,然言散名者多,言刑名、爵名者少。《墨子·经上、下》以及惠施、公孙龙辈,皆论散名,故名家不全出于礼官也。 名家最得大体者,荀子;次则尹文。尹文之语虽简,绝无诡辨之风。惠施、公孙龙以及《墨子·经上、下》,皆近诡辨一派,而以公孙龙为最。《法言》称公孙龙诡辞数万以为法,而不及尹文、惠施。荀子讥惠施蔽于辞而不知实。其实,惠施尚少诡辨之习也。名家本出孔子正名一语,其后途径各别,遂至南辕北辙。 孔子正名之言有所本乎?曰:有。《礼记·祭法》云:“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国语》作“成命百物”,韦注:“命,名也。”郑注《论语》,“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礼记》曰:“百名以上则书之于策。”然则黄帝正名,即仓颉造字矣。《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项籍云:“书,足以记姓名。”造字之初,本以记姓名、造契约,故曰“明民共财”。《易》曰:“理财正辞”。其意亦同。《管子·心术篇》曰: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此言不得过实,实不得延名。姑形以形,以形务名,督言正名。延即延长之意,过也。形不能定形,故须以名定之,此谓名与实不可相爽。然则正名之说,由来已久,孔子特采古人之说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