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宇宙之间的卑微可羞,是经常引发出宗教情绪的事项。英国小说家毛姆在《刀锋》中让他的主人公拉里去参加空战,然后一个非常熟悉的战友,一个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被打成一团血肉。这个景象令拉里非常震惊,事后他对人说,他当时最强烈的感受就是羞愧。人的生命怎么是这样脆弱卑微的东西,一下就被毁灭成一团不堪入目的血肉?这种强烈的羞愧感激发了埋在拉里心灵深处的宗教情绪,使他走向印度,向古老的东方宗教寻求对生命的解答。庄子写子舆和子来的故事,一定有与此相类似的“羞愧”体验,就是对人的生命在本原意义上的卑微的体验。但庄子与毛姆不同,他不是让他笔下的人物去寻找精神支持,来对抗造物把人置于这样卑微的境地,重新使人的生命获得尊严。他是让他的人物充分地沉浸在那种卑微的境地中,不仅不思振作,反而愿意更深地沉浸在尚未到来而想象中随时可能到来的更彻底的卑微之中。 在上面的引文中,随遇而安只是那里面的一部分意向,其中更深的含意是与把人置于如此可悲境地的造物周旋到底。甚至随遇而安的心情都与这种周旋到底的悲愤有关。把左臂变成鸡,右臂变成弹,把整个人变成鼠肝虫臂,这当然都是夸张,人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连子来“曲偻发背,上有五管……”这样的病况也是夸张,很难想象一个人会变成那种怪模样。问题在于,使庄子写出这段文字的生活经验,一定是足以使一个有宗教情绪的人体验到人的生命在本质意义上卑微的那种惨痛经验。而庄子游世理论的特点就在于,他不是抗拒这种卑微处境,使生命的意义获得升腾。他反而用夸张的形容把人钉死在这种卑微处境中。沦入卑微的人竟能用戏谑的言词谈论自己的悲惨处境,而且戏谑自己将可能沉入更可悲可羞的处境,他这样谈论不仅没有羞耻感,反而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周旋到底的决心。 无论是“支离疏主义”,还是戏谑生命卑微,都是故意羞辱人这个类群的形象,把他们置于悲惨的环境,让他们没有尊严,也不想要尊严,就以一种毫无亮色的虫子一般的形象“游戏”地活着。这种无灵魂的人类形象,当然是指示了在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天地里生活下去的唯一可能的方式。但另一方面,这种形象也揭示了人的存在背景的黑暗,和对这个存在背景决然不抱丝毫希望的冷漠心清。前人理解庄子的游世思想,侧重寻求精神安宁这一面,当然是有根据的,但如果仅仅看到这一面而不顾庄子的冷嘲,那就会把庄子思想误解成一种自寻快乐的庸人哲学。庄子未尝不喜好隐者传统的追求个人闲适宁静的生活态度。这在《庄子》留存的许多文字可以看得出来。可是庄子天性中原有一种激烈的东西,使他不能安于闲适宁静。《逍遥游》开篇身长千里,直飞九万里高空的大鹏,就象征这不安闲适的激烈。而庄子的游戏人间思想,不论是“支离疏主义”,还是齐一生死,其中本质的东西,都与这种内心激烈有关。从庄子的生平事迹看,似乎他并不是自甘于卑贱的游戏,或是生死都漫不在乎,他更像是喜欢宁静悠闲。可是理论上,他却偏偏论证宁静悠闲的不可能,用许多笔墨写尽世道黑暗,造化无情,以戏谑的口气把他笔下的寓言人物从谨慎平稳的生活程式中拉出来,扔进多变而不友好的黑色背景中。这就是因为他内心的激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