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杜十娘被弃后怒而投江,表现出对真挚美好爱情的最后执着。她是怀着对孙富的“巧为谗说,破人姻缘”的痛恨,怀着对李甲“相信不深,惑于浮议”的忿恨,愤而投江的。对于杜十娘切齿痛恨的两人,孙富此人奸刁巨滑、阴险狠毒,是没有争议的人物。而对于李甲,向来的说法都以李甲为负心薄情的薄情郎、负心汉。我认为这样评价李甲并不厚道也有失公允,更不易把握《杜》的悲剧审美意蕴。我认为李甲的选择是很无奈的。只有这样才是对人物的科学客观的评价,也才能完成对《杜》的悲剧意蕴的准确解读。 李甲当时可以选择的路有两条:一是忠于爱情,与杜十娘不离不弃;一是放弃爱情,抛弃杜十娘。李甲选择了第二条路,即选择抛弃十娘,于是便成为万夫所指的“负心郎”。如果不这样选择,假如李甲选择了爱情,那情形会怎样呢? 根据杜十娘的设计,那李、杜二人会“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然后李甲先归,“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十娘而归。李甲不能直接携十娘归李府,因为他清楚“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李布政老爷容不下这样一个儿媳。李父的容忍接纳对李甲来说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娶妻之事,本由父母作主,更何况娶一妓女,更是难以过堂,父亲的威严,他不是没有领教过,所以他要“辗转寻思”。 杜十娘也十分清楚封建家庭的不相容。因此,才提出先于苏杭浮居,而由李甲先求诸亲友向老爷劝解和顺,她亦知李家会容不得她。杜十娘最后也讲,用万金来润色李甲之装,归见父母,或许会产生怜悯之心。这万金之价,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够软化李老爷的硬心肠,杜十娘的心存侥幸,已反映出当时封建世俗、封建家庭对青楼女子的拒绝。 局内之人是如此了解,就连素不相识的孙富他也能一语便击中李甲的要害,就更能看出封建礼教观念的影响之大之深。孙富的话虽然是居心不正,但所说也能反映出当时的情况。孙富言:“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胞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布政老爷的盛怒在前文已有提及,这时李甲携妓归家,怎不令父颜大怒呢?很难想象布政老爷会接受这样一个儿媳。 在明代社会,由于封建礼教的进一步加强,贞节观更强有力地禁锢着人们,对一个封建家庭来说妇女再嫁已不能容忍,更何谈一个妓女的从良?很明显,选择这一条路必将导致李布政与儿媳之间的矛盾。李甲不可避免要进行第二次选择:选择爱情或者选择家庭。选择家庭,那就必须抛弃杜十娘,那等于又回到了第一次的选择上去了,仍不免成为“负心郎”,中道抛弃了杜十娘。 如果选择爱情,那就要与家庭发生冲突。那李甲为了爱会有勇气与封建家庭进行冲突吗?李甲作为一个封建文人,自身家庭的封建观念浓重,他能与这个家庭冲突吗?文中的李甲一听说父亲发怒便战战兢兢,在封建思想浓厚的封建家庭中长大的李甲几乎不可能选择与家庭发生冲突。封建家长制与封建婚姻制度是封建礼教的重要内容。封建世俗与封建家长制曾经造成无数人间悲剧,在李甲之前的陆游与唐宛儿的爱情悲剧便是其中一例。李甲之后又有深受封建婚姻制度之害的鲁迅。比起李甲来,陆游与鲁迅不可谓不具有过人之勇,然而他们都没能与封建家庭作斗争,争取人生的幸福,何谈李甲? 陆游与鲁迅都屈从于家庭的威压而乖乖就范,忍痛割舍了爱情,当然,也有为爱情而勇敢地挑战封建家庭的压力,然而他们最终没有得到幸福而成了殉情者,中外小说的例子也不胜枚举,中国的如《孔雀东南飞》,外国的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了伟大的爱情而冲破封建家庭的阻挠,最终成为另一种人间悲剧。因此,可以说,如果李甲对杜十娘的爱情能够坚贞一些,至多不过又多了一个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悲剧罢了。 如果我们再作另一种假设(假如可以这样假设),我们假设李甲与杜十娘的爱情伟大到摆脱封建家庭,从封建大家庭中冲出来(李甲该具有民主主义色彩了),即使这样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一个悲剧,涓生与子娟的情灭而死的悲剧。从封建家庭走出来,两人作一对逃难夫妻,终身浮居。而这又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没有了布政老爷的资助,以何为生?十娘的旧业是从妓,既然从良,无论如何不会再操旧业。李甲读书而无功名,如何寻找就业门路?并且他们的亲友早已与他们隔绝,他们的前路终将是无路可走。 当然,这些假设是建立在杜十娘没有告诉李甲百宝箱的秘密的基础上的。 总之,李甲不可能因为爱情而与封建家庭抗争,即使抗争,那只能是殉情或走出家庭而破灭。 至此,我们似乎已经感到,李甲与杜十娘的悲剧是一种必然了。 小说也正强化了这一悲剧效果。 杜十娘有强烈的对真挚美好爱情的追求,他没有告诉李甲百宝箱的秘密,就说明杜十娘追求的是一种不带有任何实利色彩的“生死无憾”的真情。而这样的真情在当时的世俗条件下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这正是《杜》的悲剧意蕴所在。 鲁迅曾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恩格斯也说,悲剧的本质正是由“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所决定的。(《致斐•拉萨尔》)十娘的悲剧意蕴正在于此。一方面杜十娘追求的是纯洁的爱情,不为金钱所左右的爱情,而另一方面,这样的爱情在当时的环境下以杜十娘的身份是难以获得的。 从文中看出,十娘从良之意由来已久,她的百宝箱中的百宝,也并非一日所聚。十娘聚宝之际,就是她打算从良寻觅终身伴侣之时。而这么长的时间,十娘也难以遇到中意之人,至如李甲,对十娘而言,他实属“人中之杰”,在十娘的心目中,他“忠厚志诚”,可以想见,在彼时彼地,李甲已为佼佼者,至少在十娘心目中是这样。连李甲这样左挑右捡之下选择的人也难最后结成眷属,更遑论其他了。十娘的选择有其道德标准,即“忠厚志诚”,合乎礼仪规范,而又有对爱情的标准,即能用情如一。试想,一个封建环境培养下的“忠厚志诚”之士,如何会因为娶妻而触犯礼教。李甲在这样的环境下所作的选择,无疑是舍“情”而取“礼”的了。 这里是怎样一种背谬?我们怎么能要求李甲不去考虑自己的家庭?李甲既不能有这样的境界,又何谈美满的姻缘? 由此,我想到法国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小说的男女主人公阿尔芒与玛格丽特感情深挚,阿尔芒或许是人们所期许的一个人物形象,他至爱玛格丽特,只是作品让阿尔芒绕过了这一门槛,没有让阿尔芒经历如此艰难的心灵选择,而以一高妙的手法展示了玛格丽特的内心美,使玛格丽特这一人物形象的悲剧感染力更强烈了。如果令阿尔芒去选择,在爱情与现实(物质与家庭冲突)中作出选择,那结局无非是这样两个:或者多了一对殉情者,或者多了一个李甲。 黑格尔说过:“人类的伟大的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刚强才能衡量出。”小仲马令玛格丽特在爱情与世俗中选择,因而成就了玛格丽特的伟大人格,相反让阿尔芒避开了这伟大的矛盾。而《杜》恰相反,让李甲作出选择,面对这一选择,衡量出李甲是不够坚强与伟大的。然而这不能说李甲是负心的,在伟大与渺小之间,仍然有广阔的空间。李甲不伟大,但也并不是人人唾骂的“负心汉、薄情郎”,在彼时彼地,李甲的每一种选择都有其合理性,然而每一种选择又都是悲剧性的。 李甲并非无情,也不宜斥之为薄情,他完全不同于《金玉奴怒打薄情郎》中贵显后嫌弃糟糠之妻的莫稽,也不同于《王娇鸾百年长恨》中不顾前盟,另攀富贵的周廷章。李甲确实是一个“忠厚志诚”之人。他的选择是情非得已,也许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能真正认识到《杜》的悲剧意蕴。把李甲看成是朝三暮四的薄情郎倒显得杜十娘的悲剧带有偶发性。当人们把批判的矛头指向李甲时,似乎忽略了杜十娘悲剧的必然性。而应看到,李甲如此忠厚志诚尚且如此选择,而真正能与杜十娘终相厮守,成就美满姻缘的在彼时彼境之下,“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杜十娘跳江以明志,表现的是对爱情的执着与对李甲负心薄情的怨恨,这样,她的悲剧性似乎更强了。她最后仍然抱着对爱情的最大的理想,她最终也没有认清在那个社会里她不可能有理想的真正爱情,没有认识到她的爱情理想在现实生活中必定要风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