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宋代诸儒每以天理人欲为辨别王霸之鹄的,谓王者合于天理,霸者本诸人欲。陈亮驳之曰:“自孟荀论义利王伯(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伯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其说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长久。信斯言也,千五百年之间,天地亦是架漏过时,而人心亦是牵补度日,万物何以阜幡,而道何以长存乎?”“孟子终日言仁义,而与公孙丑论勇如此之详,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22]明确了三代崇仁义,与后世尚智勇,义各有当,未容强为轩轾。 陈亮又批驳了诸儒不明历史嬗变之经程,率以法先王为口实,而持理欲之说,谓为古今世道升降之大原之谬妄:“昔者三皇五帝与一世共安于无事;至尧而法度始定,为万世法程,禹启始以天下为家而自为之,有扈氏不以为是也,启大战而后胜之;汤放桀于南巢而为商,武王伐纣取之而为周;武庚挟管蔡之隙,求复故业,诸尝与武王共事者,欲修德以待其自定,而周公违众议,举兵而后胜之。”并且由“王霸之纷纷”之原因,从而推论由王之霸,为世运必经之阶段。 陈亮与朱熹论皇帝王霸之学,数以书往来,“朱熹虽不与而亦不能夺也”。朱熹曾于信中劝说陈亮:“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朱文公文集》卷三六)陈亮以为这是对他的思想和主张的曲解,遂与朱熹进行了一场长达近三年之久的关于“王霸、义利”的辩论。其论为世所忌,“群以功利之见卑之也”,自然更不为朱熹派所接受,而以方隅之见弃之。 在孱弱的南宋国家面临着女真铁骑威胁之下的严峻危机时刻,陈亮事功学派为拯救国家危难而力倡“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人欲适度,即是天理。这种心存匡济的经世致用之论,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正如陈锺凡先生所论“夫功利主义,诚未足以言显学,然而当南宋危亡绝续之秋,未尝不足以宏济艰难”,“惜其言不为天下所重”。 围绕王霸、义利、天理和人欲等重大哲学问题,陈亮先后写了《又甲辰秋书》、《又乙巳春书》等一系列给朱熹的信,同程朱理学展开辩论。大辩论中,他独树一帜,力倡事功,构建了以“事功”为核心的崭新的思想体系-----永康学派。 那场关于“王霸、义利”的论争,成为南宋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 理学巨子朱熹在《论陈学之非》之时道:“陈同父学已行到江西,浙人信向已多,家家谈王霸,不说萧何、张良,只说王猛,不说孔孟,只说文中子、可畏可畏!”[23]陈亮喜“谈说古今,说王说霸。” [24]他曾尖锐地批评新儒家注重道德动机的思想倾向,而极力推崇象汉祖、唐宗那样因杂用霸道确立了丰功伟业的英明君主。朱熹坚持认为,汉唐君主的为政理念未有一毫免乎利欲之私,因而即便创建了伟大的事功亦无足称道。朱子心目中的"英雄"永远属于儒家经典所称美的德行纯粹的三代圣王。这场论争的言外之意无非何为国家行为之鹄的:繁荣昌盛有如汉唐帝国的政治社会,抑或以"唐虞三代"之名为标帜的理学版本的乌托邦?陈亮以南宋所遭遇的困境为无以加矣的头等大事,而朱熹将彼时之困境视如千秋万代的共同困境。朱熹与陈亮之间的三代、汉唐之争,非纯粹的学术论辩。因程朱一系的学说后为广大知识分子所接受,从而升格成指导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以人性之完善为基石的"三代"由此悬为国家行为的既定方向,而政治家正心诚意的个人修养则普遍视作臻于此境的不二法门。 陈亮言王霸义利,颜元继起。他针对董仲书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史观,坚持以“功利”为核心,提出“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言行录·教及门》)”他认为古代的王道,“精意良法”,便是功利主义的富国强兵,奖励耕战。并尖锐地抨击宋代以来理学的祸害:“无事袖心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存学篇》卷一)“士无学术,朝无政事,民无风俗,边疆无吏功。”(《习斋记余》卷九)以此作为其功利主义历史观的反证。宋代以来,王安石的新法从功利主义出发而受到贬斥,颜元遂愤愤不平道:“所恨污此一人,而逐普忘君父之仇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愭拄乾坤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这种不幸,同样也是陈亮事功学派之不幸。 陈亮在《复朱元晦书》曰:“夫天下何物非道,千途万辙,因事作则,苟能潜心玩省,于巳发处体认,则知夫子之道,忠絮而已。”陈锺凡先生析曰,“以物为事物,与颜元‘大学自行习下手’(《四书正误》)之说正尔同符,固‘惟行论’之发端也。” 颜元十分认同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说,正视君主有所作为,他极力褒扬历史上那些因“动”而有所为之英明君主:“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尚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言行录》卷下)此所谓“动”,亦即有所作为。 其后戴震进一步阐明了陈亮“人欲适度,即是天理”之说,大胆揭露了理学“以理杀人”的罪恶实质。指出理学“存天理,灭人欲”是“以意见为理而祸天下”。“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并主张“理存乎欲”:“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原善》卷上) 陈亮的具有离经叛道色彩的关于“王霸、义利”之学说,虽被朱熹派以方隅之见弃之,“其言不为天下所重”,但却给近代思想界带来了一股事功新风。随着近代外侮内患时局之变动,清帝国在世界的急遽变革中风雨飘摇、江河日下。永康义利、王霸之学这股事功新风,最终为近代经世致用之学的开拓带来了深远的效应, 经世致用之学在近代已成为了维新改革派之帜志。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等改革派的先驱概然以天下为己任,豪情盛概不已。魏源曾针对程朱所鼓吹的“三代之治”,指出历史进化的客观趋势不仅不以“圣王”的意志为转移,而且恰恰相反,哪怕“圣王复作,必不舍条编而复两税,舍两税而复租庸调也;……虽圣人复作,必不舍科举而选举,舍雇役而为差役夜蛾,……虽圣天复作,必不舍营伍而复为屯田为府兵也。”(《古微堂内集》卷三)魏源与龚自珍一样袭用“公羊三世说”,将所处之世、鸦片战争时机的危机时代,视为“末世”,呼吁变法、改革。他强调:“三代以上,天皆不同今日之天,地皆不同今日之地,人皆不同今日之人,物皆不同今日之物。”“庄生喜言上古,上古之风必不可复,法使晋人糠秕礼法而祸世教;宋儒专言三代,三代井田、封建、选举、必不可复……”(《古微堂内集·治篇五》) 倘如司马光所论,宋代事功派“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25],那么晚清启蒙思想家梁启超等,则干脆抛弃了“王者之道”这一外衣,而直接“示其所欲”。他们奋力鼓吹“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时势亦能造英雄”(《自由书·英雄与时势》)反对“二十四史”所载“有权利者兴亡隆替之事”,“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民主革命先行者孙文在力主“时势造英雄”之同时,进一步指出“英雄是时代的产物”,号召革命“大家来作”,“唤起民众”,因而取得了辛亥革命的成功,其民生史观的光辉在近代发展史上显得灿烂夺目。孙文“民生就是政治的中心,就是经济的中心和种种历史活动的中心……民生问题才可说是社会进化的原动力。”(《民生主义》)之论,更是摈弃了一切乌托邦空想、道德说教、宗教激情而走向唯物史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