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尊宗孟子、推扬孟学虽为主调,但宋代儒林也有不少学者提出与之相违的观点,对孟子其人其学大加怀疑、贬抑、批判以至否定,从而形成一股疑孟非孟的思潮。 北宋时期,郑厚叔著《艺圃折中》,斥孟子“挟仲尼以欺天下”,不仅不是“贤人”,而且完全是个资性轻薄的“忍人”、“辨士”;指出孟子口“诵仁义”而实“卖仁义”,在齐宣王面前索要高价,谋求高官厚禄,耍弄“市井贩妇行鬻鱼盐果菜之态”;又说孟子同陈代、告子、万章、公孙丑等人论辨,每次都“困而遁,遁而支离”,“沮气赧颜”,理屈词穷。司马光著《疑孟论》,对孟子提出十一条质疑,讥孟子为“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者。曾经“学于温公”的晁说之,既作《诋孟》,以排诋、非难孟子为事,又将其非孟思想付诸行动,专折上疏“请去《孟子》于经筵”。(51)李觏更猛攻孟子,他有感于“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的世风,指责孟子为“五霸之罪人”,“以为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无天子。故作《常语》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尔”。在他看来,“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故孟子“名学孔子而实背之者也”。他又批评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说道:“甚者!世人之尚异也。孔子非吾师乎?众言讙讙,千径百道,幸存孔子,吾得以求其是。虞、夏、商、周之书出于孔子,其谁不知?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至取孟子以断《六经》矣。呜呼,信《孟子》而不信经,是犹信他人而疑父母也!”(52) 南宋时期亦多有非孟之儒。事功学派的儒者陈亮对孟子就多有微辞。比如,关于管仲帮助齐恒公称霸之事,孟子谓其以力假仁,为王道所不为;朱熹本之而认为管仲“心乃利欲之心,迹乃利欲之迹”,故称管仲有霸道之功而无仁义之心、王道之仁,(53)甚至说管仲“小器”,“当不得一个人”。(54)而陈亮则力反此类见解,针锋相对地指出管仲称霸乃仁者之事。他借孔子、程颐之言发挥道:“孔子之称管仲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又曰:‘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袵矣。’说者以为孔氏之门亚尺童子皆羞称王伯(霸),孟子力论伯者‘以力假仁’,而夫子之称如此,所谓‘如其仁’者,盖曰似之而非也。观其语脉,决不如说者所云,故伊川所谓‘如其仁者,称其有仁之功用也’。”(55)陈亮之非孟倾向,于此略可窥见。 与陈亮在学术思想上有同一旨趣的叶适,对孟子的批评最为严厉、系统而又深刻,一定意义上,我们可将他视为两宋非孟思潮的集大成者。叶适对孟子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一)以拔本塞源的方法推翻理学家的“道统”观。 叶适承认“道统”的存在,说:“道始于尧,次舜、次禹、次汤、次伊尹、次文王、次周公、次孔子,然后唐虞三代之道赖以有传。”但他断然否认“曾子亲传孔子之道”,指出: 孔子自言“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参也鲁。”若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曾子于孔子殁后,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所据。又按: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所遗略,亦可谓至。(56) 故其谓:“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于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57)又抨击所谓“孟子能嗣孔子”之说,曰: 后世言“道统”相承,自孔氏门人至孟、荀而止。孔氏未尝以辞明道,内之所安则为仁、外之所明则为学,至于内外不得而异称者,于道其庶几乎?子思之流始以辞明道,辞之所之,道亦之焉;非其辞也,则道不可以明。孟子不止于辞而辨胜矣。(58) 他以为孟子有“开德广”、“语治骤”、“处己过”、“涉世疏”之病,说: 孟子言性、言命、言仁、言天,皆古人所未及,故“开德广”;齐、滕大小异,而言行王道皆若建瓴,以为汤、文、武固然,故曰“语治骤”;自谓“庶人不见诸侯”,然以彭更言考之,“后车数十乘,从者数十人”,而曰庶人可乎?故曰“处己过”;孔子复汶阳田,使兹无还对,罢齐飨,与梁丘据语,孟子不与王驩言行事,惮烦若是乎?故曰“涉世疏”。(59) 并且,孟子所言多为其独创的“新说奇论”,远非孔子原意,如“古之圣贤无独指心者,至孟子始有尽心知性、心官、贱耳目之说”(60)。至于“孟子以‘管仲、曾西所不安,安得为我愿之’,而自谓‘以齐王犹反乎’,则不知孔子之意又甚矣”(61)。总之,“古之言道者,以道为止;后之言道者,以道为始。以道为止者,周公、孔子也;以道为始者,子思、孟轲也。”(62)“以道为始”的从曾参到孟轲的传承系统正背离了“以道为止”的从尧到孔子一脉相承之“道”。这样,叶适就根本推翻了理学家鼓吹的所谓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的“道统”观,并使首倡这种“道统”观的韩愈也失去所据。 (二)批评孟子专言心性。 心性论是孟子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对宋儒、特别是理学家影响最大之处,所以,叶适将之作为批孟的重点。他不仅揭示孟子的“心”说为古之圣贤所不言,而且还从理论上对孟子“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63)的观点予以深刻批判,说: “按《洪范》耳目之官不思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故聪入作哲,明入作谋,睿出作圣,貌言亦自内出而成于外。古人未有不内外相成而至于圣贤,故尧、舜皆备诸德,而以聪明为首。孔子告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学者事也,然亦不言思,故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季文子三思而行,子闻之曰‘甬斯可矣’。又,儒之是否邪正终非有定。《诗》云‘有物有则’,子思称‘不诚无物’,而孟子亦自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夫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而思是有是非邪正,心有人道危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舍四从一,是谓不知天之所与,而非天之与此而禁彼也。盖以心为官,出孔子之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然后之学者尽废古人入德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致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 他即以“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来否定孟子的“以为心官”说,又指出孟子的心性论诱导“后之学者”、尤其是理学家们“专以心性为宗”,造成“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的流弊。此外,叶适又以孟子“性善”论为非,谓: “告子谓‘性犹杞柳,义犹桮棬’,犹是言其可以矫揉而善,尚不为恶性者。而孟子并非之,直言人性无不善……以此接尧、舜、禹、汤之统。虽论者乖离,或以为有善有不善,或以为无善无不善,或直以为恶,而人性之至善未尝不隐然见与搏噬、紾夺之中;……余尝疑汤‘若有恒性’、‘习与性成’、孔子‘性近习远’,乃言性之正,非止善字所能弘通。” 他认为,“古人固不以善、恶论性也,而所以至于圣人者,则必有道矣”(64),因此,他对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恶”论均不满意,而其所云“人性之至善未尝不隐然见于搏噬、紾夺之中”一语,则显系专门针对孟子“性善”论而发。 (三)对孟子“孔子作《春秋》”说提出非议。 孟子曾言“孔子作《春秋》”,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65)此说影响极为深远,宋代理学家更深信不疑,如朱熹本之而谓:“孔子作《春秋》以讨乱喊,则政冶之法垂于万世,是亦一治也。”(66)而叶适则起而对之发难,指出: 孟子言《春秋》,鲁史记之名,孔子之所以代天子诛赏;……今以《春秋》未作以前诸书详考,乃有不然者。 他认为,孔子只是鉴于旧的载事之史书法“有是非而不尽乎义”,故“修而正之,所以示法戒、垂统纪、存旧章、录世变也。然而《春秋》非独鲁史记之名,孔子之于《春秋》,盖修而不作”。他又批评孔子作《春秋》是“天子之事”的说法道: 善恶所在,无问尊卑,凡操义理之柄者皆得以是非之,又况于圣人乎?乃其职业当然,非侵人主之权而代之也。然而《春秋》者,实孔子之事,非天子之事也,不知孟子何为有此言也? 在他看来,孔子对《春秋》“修而不在”,其中明辨是非只是类于史官的职责,而绝非代天子行诛赏。他进而指出孟子此说对后世的不良影响:“后世之所以纷纷乎《春秋》而莫知其底丽者,小则以《公》、《谷》浮妄之说,而大则以孟子卓越之论故也。”(67) (四)指责孟子急于求成,不切实际。 叶适对孟子的大多政见都有所批评,如谓:孟子“徒讲经界井地,何益治乱哉?”(68)如此等等。而他综论孟子的政冶思想,归结其病根在“轻进其君于道”而“又重绝其君于利”,完全从心术出发来判定为政之公私得失,指出这虽然陈义甚高,但并不切合实际,对现实政治实践几无裨益。他说:“夫指心术之公私于一二语之近,而能判王霸之是非于千百世之远,迷复当路,焕然昭苏,宜若不待尧、舜、禹、汤而可以致唐虞三代之治矣。当是时,去孔子殁虽才百余年,然齐、韩、赵、魏皆已改物,鲁、卫旧俗沦坏不返,天下尽变,不啻如夷狄,孟子亦不暇顾,但言‘以齐王由反手也’。若宣王果因孟子显示,暂得警发,一隙之明,岂能破长夜之幽昏哉?盖舜、禹克艰,伊尹一德,周公无逸,圣贤常道,怵惕兢畏,不若是之易言也。自孟子一新机括,后之儒者无不益加讨论,而‘格心’之功既终不验,‘反手’之治亦复难兴,可为永叹矣!”(69) 上述诸儒作人非孟的原因很多,如司马光主要是基于其学术上的辨析,依据着疑古观念而对孟子提出质疑;李觏主要是从尊王强国的政治角度力反孟子,故其推崇能够维系“君君臣臣”社会秩序的“孔子之道”而斥“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晁说之是因恶王安石而对孟子产生反感;陈亮、叶适等人则主要是在与理学家的激烈论战中,依据其事功之学的立场而形成岁展起非孟思想。这些儒者对孟子的怀疑、贬仰、批判以至否定,从另一个侧面推动着儒学的发展,并使两宋儒学呈现出吹万不同的面貌。就是说,不仅非孟思想自身对儒学发展有其独特贡献,而且其所形成的强烈挑战亦促使并深化着宗孟者的理论思考,这对以理学为主体的正宗儒学的发展无疑有刺激之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