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结语:几点省思与评说 (一)老子的学说辐辏于“道”,这辐辏一如“三十辐共一毂”。“毂”非实体,它因“三十辐”的凑集而有,但凑集所向的中心却空无一物;“道”非实体,它只是因天、地、万物向着它的凑集——所谓“得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而“有”,这虚灵的“有”却还是“无”:“有”由于这虚灵的“无”而为虚灵的“有”。“道”作为一种终极性的导向,其性分(“玄”——“有”、“无”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只在其德用(“弱者,道之用”)和动势(“反者,道之动”)中呈现出来。这呈现出来的导向趣归于“朴”。因此,由“道”所演述的形而上学非实体形而上学,乃是价值形而上学:它看似连涉天地万有,却终是归着于人的趣之弥高的境界。此境界是一种“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的态度,是一种“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三十五章)的情状。它也由“道”而尚“德”,但那是“上德不德”的“玄德”;它也称“善”,但那是“善利万物而不争”的“若水”的“上善”。它所要求的修养方式是“日损”,亦即日益剥落、消解刻意的文饰和随起的情欲;它的挚切的心灵趣向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或庄子所谓“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庄子·天地》)。 (二)作为某种终极导向而性分确然的“道”非可言说,老子论“道”不得不诉诸文字原是无奈而为之。价值形而上学不是知识体系,不以界说、推理为能事;体认一种价值须在生命的践履中,由价值体认的升华而至形而上的境界更不能没有真切不执的生命的觉悟。老子即使以“名”(言)喻“道”,也更多地只是形容而非界定。他喻“道”以“大”,喻“道”以“朴”,是借着形容对“道”所作的勉为其难的指点,被诲示者唯有与诲示者达于一定程度的生命的相契才可能把这指点化为一己心灵的了悟。《老子》一书中,比喻、象征和“正言若反”(七十八章)式的言说随处可见,从这里固然可窥见发论者修辞技巧的高卓,却也感受得到作如此修辞者对“辞”的局限的敏感和对“辞”的可能害“道”的警觉。老子有“大辩若讷”(四十五章)之说,强为之著的五千言无论在后人看来如何言简意赅,对于他说来却已是对“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的至理的乖违。“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惠施于人的是“不言之教”(二章、四十三章)。这价值形而上学,严格地说,当可称作价值形而上“觉”。所“觉”在于生命,在于心灵,非在于理辩。当代西方的“语言学转向”思潮把一向称之为形而上学的哲学逼到了生与死的边缘,但由此而寿终正寝的形而上学,究其实不过是实体形态的形而上学。(参看拙文《价值形而上学引论》,见《黄克剑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人类的生命向往中不能没有形而上的一度,老子学说或可能为这一度的再次焕发生机带来意味深长的启迪。 (三)海德格尔晚年崇尚老子学说,这崇尚除开种种可理解的原因外,甚至也隐含了对老子“道”论的并非无关宏旨的误解。他对“天命”的有所托望同他对前苏格拉底的古希腊哲学——尤其是赫拉克利特哲学和巴门尼德哲学——的情有独钟是可以相互印可的,但老子“道”论的命意不系于“命运”而系于“境界”。从时代的等高线看去,处在前“轴心时代”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几乎无一不笼罩在“命运”的“必然性”的信念下,而发生在中国“轴心时代”的老子哲学则全然是“境界”形态的。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的概念是深刻的,然而我愿就此聊作补充的是:这时代的最切要的精神变迁乃在于心灵的终极眷注从“命运”向“境界”的转换(参看拙文《从“命运”到“境界”》,见《哲学研究》1996年第2期,另参看拙著《心蕴》“通论篇”第一章)。老子的“道”不是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它对于人不是彼在的有着强制的必然性指令的“命运”,而是人在“日损”其意欲中可从自身反观到的那种生命自然之韵致。“逻各斯”是一种纯粹的他律,对于乐意跟从的人它领着走,对于不愿认命的人它牵着走;“道”则只是意味着一种“自然”的导向,这导向从终极处示人以“朴”的价值,却终是把此价值的实现归结于人的“自化”、“自正”。 (四)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之“法”(取法、师法)是人自觉地“法”,自觉地以“自然”为法而达于“自然”已不再是本始意义上的自然而然之“自然”。老子之学也可谓为“无为”之学,但这无为是被觉悟的“无为”,是人必当“为”之的那种“无为”,即所谓“为无为”。“为无为”的极境是老子祈想中的一种圣境,因此,他亦常以“圣人”为人之楷模而教诲人们“尊道而贵德”,如所谓:“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六十三章),“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四章)等。然而,正是因着对这一被自觉到的圣境的祈致,对可能达于这一圣境的“圣人”的企慕,那所谓“绝圣弃智,绝学无忧”的提法便不可不作必要的匡正。《老子》以五千言抉发“见素抱朴”之“自然”之“道”的终于可能,非有对人生之究竟有所“觉”并因此非对前人所遗的人世沧桑的道理有所“学”而不可拟想。“圣”、“学”的终究不可尽弃,这使老子浑然一体的玄言露出诡谲的裂隙。或者,裂隙也是一种敞开,别有宗趣的诸子其他学说——尤其是扬弃(非一味否定)老子“自然”之学的儒家学说——有可能从这里找到另辟蹊径的最初的灵感,尽管这灵感的被催发还更多地是在消极的意义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