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教美学思想的范畴里,“道”(有时又称为“玄”“一”)是其本体论的核心判断。“道”是一切美的根源与归宿,是修道之人获得宗教化审美体验的源泉。早期道教著名学者葛洪在其所著《抱朴子》中开宗明义地说:“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妙昧乎其深也,故能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能妙焉。”妙者,美也;玄即妙即玄即美。在道教哲学里,如何说明作为世界本原的“道”即是内在于万事万物中的本体之“道”,一直是一大难题。这个问题在美学上同样不能避免。作为美的本原的道与作为美的本体之道如何即二即一,即沟通美的本原与美的本体,使作为最高审美理想的“道”有无双谴,圆通无碍,就成为摆在兴起于南北朝、兴盛于隋唐的道教重玄学者面前的重大美学课题。 重玄学者在南北朝至隋唐儒、佛、道三教冲突融合的进程中,借鉴佛、儒观点和思维方法,建构了圆通无碍的重玄美学。隋唐之初的高道成玄英,将郭象《庄子注》的超越精神境界贯注于重玄的《老子》之道,有无双谴,是非泯灭,在“性分自足”的本体论证中,走上了适性逍遥的理性思辨致重玄之路。成玄英看到了用理性思维概念工具把握“道”的困难,“道”作为终极宗教审美的目标只能靠审美直观和观照把握,于是成玄英用一系列的重玄否定,谴之又谴,最后把握神秘、众美共之的“道”。但这样一来,一方面“道”成了绝对逍遥自在的对象物,另一方面“道”又落入了不可用理性把握却非要用理性思辨来言说的尴尬境地,再则,“道”作为道教美学审美理想的崇高目标的多重否定化、绝对逍遥化的理性思辨进路,只会成为某些道门知识分子的专属品,而不符合道门大众宗教审美体验的要求。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位重要的道教人物出场了。 这便是王玄览。王玄览,俗名晖,玄览为道号,盖取诸《老子》“涤除玄览”之意。玄览的主要学术活动期间为唐高、武朝。其时,值成玄英之后,长安学术日渐浸微,蜀中王玄览、李荣、黎元兴道教义学日兴。王玄览少年神奇,“数道人之死生,童儿之寿,皆如言,时人谓之洞见”①。不惑前后,悟“此身既乖,须取心证”②,于是,“二教经论,悉遍被讨,究其源奥,慧发生知,思穷天纵,辩若悬河泻水,注而不竭”③,援佛入道,领时代风潮,成就一代高道。平生著述甚多,然均已失传,幸弟子王太霄辑录日常讲论,成《玄珠录》。我们今天得以窥探从唐初至高、武朝道教重玄学包括其美学思想的宗趣转变,实赖于王太霄的这本《玄珠录》。 一、道在境智中间 在道教美学思想的范畴里,“道”是宗教化审美体验的对象,是美的本原和本体,同时也就是道教审美理想目标。道教徒“冥真契道”,就是想冥合那最高的审美理想之“道”。“道”的“无所不在”,决定了它是普遍性的绝对存在,因此对道的本体规定也就是对人的本性的规定。然而普遍性的道一旦着相,人的性灵的天然完美便必然受到破坏,因此对于道只能“不可以心虑知”,即不能用心(理性)去把握,因为道“虽有不有”“虽无不无”,只是否定性的存在。所以,重玄论者们就通过一系列的否定,期望由此通达“道”的宗教终极审美理想。如成玄英就说:“言至道之为物也,不有而有,虽有不有;不无而无,虽无不无。有无不定,故言恍惚。”④ 但是,作为最高审美理想的“道”,只是一连串的重玄否定,其本身什么也不是,这对于道教徒的宗教修炼和审美体验来说,却大成问题。也许成玄英以“重玄”为中介,可以达到“双谴无滞”,直观道体,但对于一般道众来说,“谴之又谴”,则无论如何这个中介环节总也走不完,无法证成道果。王玄览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道在境智中间”。这个命题成为重玄美学宗风由道体论向心性论过渡的重要桥梁。 《玄珠录》卷上说:“道在境智中间,是道在有知无知中间。络缕推之,自得甚正。”⑤这个命题尤其须注意的是:第一,说道在境中,还可多少说道是外物的对象化存在;道在智中,却是将普遍性的道即审美理想拉向了自性,转化为内心化的东西;并且还可逻辑的推论出境也在智中的结论,因为道与境相互摄纳。这样,必然推导出一切皆心之幻象的宗教结论。其二,既然作为审美理想的道在境智中间,其落脚点又无非在心(智)中,那么对道的把握也就是“体道”,就是一个向内用功,不断用心体悟心(智)中之道的过程。这样,与道冥合的宗教化审美体验就不是直观体悟外在的对象化的道,也不是成玄英般的不断理性思辨、去感悟那个绝对虚无的道果(如前所述,他讲“言至道之为物”,实际上他仍着相于外在的物质世界,那么他的道果也是远在自身之外的),而是一种向内转化,去感悟自身之中的道的美,由外到内的内体验化,这是王玄览之于重玄美学的关键意义。当然,审美把握的过程依然离不开重玄进路,王玄览说:“在中不见边,以是中亦谴,所以旷然无怀,乘之以游。”⑥“旷然无怀,乘之以游”的不再是外在的道(物质世界的美),而是自身的心(智)境的美了。重玄美学的主观性、体验性、唯心性大大增强。 二、道性众生性,皆与自然同 道的普遍性绝对本真存在,与芸芸众生的个体性存在,是否具有同一性,这不仅是道教哲学所要回答的根本问题,也是道教美学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因为在世俗美学那里,“目之于色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D,每个人都具有观花审美的能力,美丽的花都有被人观赏审美的条件与前提,这是不证自明的。然而对道教美学而言,作为美的本体的道可不是一般的物质性存在物,它如何能被众生体道悟美,众生是否具备悟道审美把握的能力,这于道教美学却是一个必须证明的根本性问题。王玄览同样面临这个问题:首先,道与众生不能绝对同一,否则众生随时处于悟彻道美的审美快感之中,何需修道之谈;另外,道与众生又不能天地殊绝,否则道之美神秘莫测,遥不可期,这对虔诚的修道者来说岂不是釜底抽薪;再次,道又不可遥悬于众生之外,否则纵证得道果,把握道美世界,但始终是身外之道,这不符合王玄览对道在“境智中间”的本体判断。不过这些问题可难不倒“思穷天纵”的王玄览,他“辩若悬河泻水”地论说到: 论云:道性众生性,皆与自然同。众生禀道生,众生是道不?答:众生禀道生,众生非是道。何者?以非是道故,所以须修习。难:若众生非是道,而修得道者,乃得身外道。众生元不云,何言修得道?众生无常性,所以因修而得道。其道无常性,所以感应众生修。众生不自名,因道始得名;其道不自名,乃因众生而得名。若因之,始得名。明知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所以众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众生。能应众生修,是故即道是众生,即众生是道。⑦ 我们不必管他这一大段谲诘聱牙的论说是否严密,对本文有意义的是他的结论“道性众生性,皆与自然同”。也就是说,道与众生的关系是一即二、二即一的关系,即二者是包含差异的同一,众生可以修道证成道果,“当在得道时,道显众生隐……若得众生隐,大道即圆通,圆通即受乐,”⑧从而感悟把握道的无限大美(圆通),获得巨大的道之审美快感(受乐)。总之,众生是具有把握道之大美的能力的,这个能力就在他的自性之中。那么,众生又如何感悟道美呢?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