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卷一二五有一段论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数语,从来中日学者绝少讨论。西方学者更无论矣。然而朱子之见,于理学之进展关系滋大。一则可以见朱子之对于老子之极力攻击并非不留余地。二则老子思想并非全然虚静无为。三则理学“生生”之重要基本观念竟可谓来自老子。诚如是,则吾人于道家与理学之关系之了解,不能不全然更新。语类云: 问“谷神不死”。曰,“谷之虚也,声达焉则响应之,乃神化之自然也。‘是谓玄牝’,‘玄’,妙也。牝是有所受而能生物者也。至妙之理,有生生之意焉。程子所取老子之说也。”① 此中最堪注意者焉朱子将谷神与生生两观念联合一起,谓为程颐所取于老子者。朱子最尊程颐。此处即尊老子。朱子攻击佛老,可谓不遗余力,而此处竟归功于老子。门人讨论谷神,问之曰,“老子之言,似有可取处”。朱子答云,“他做许多言语,如何无可取?”②是则朱子之于老子,是者是之,非者非之,今先详言其攻击老子。 理学家之排二氏,几无例外,而朱子之摈斥老子,特具苦心。此可于其所编近思录见之。淳熙二年(一一七五)朱子与吕祖谦合编近思录,采用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四子语文共六百二十二条,盖取论语子张第十九之第六章“切问而近思”之意。即程颐所谓“切问近思在己者”③,亦即朱子所谓“关于大体而切于日用者”④。分道体、为学、致知、存养、克己、家道、出处、治体、治法、政事、教学、警戒,辨异端、观圣贤十四篇。此书不特摘北宋四子之菁华,集理学之大成,而且为我国第一本哲学选辑之书,亦为以后性理大全以及七八百年间之各近思续录、补录、广录等等之典型。实支配我国思想几近千年。朱子于此直接间接表露其排老思想,不止一端。就其分目观之,所谓辨异端,虽包括杨、墨、佛、老而以释氏为最。然以后理学家往往佛老并举,视之比杨墨为害尤甚。朱子于北宋五子只采四子而不采邵雍。近思录无一语采自邵子者。克己篇第十五条“尧夫”条云,“玉者温润之物……”,乃程颢述邵子解诗经之小雅篇鹤鸣章“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语⑤,而非朱子直采邵雍之言。朱子之所以弃邵子而不采者,无非以其理数之学得自李之才⑥,而李之才得自道士陈抟(约九0六——九八九)⑦,道家气味过浓。邵子虽云“天下之数出于理”⑧,然理只是背境而已。邵子又少谈仁义,故不入理学正统。 朱子之排道又可于其更改为学篇第三条“或问‘颜子所好何学论’”⑨见之。此论原文七百一十四字,朱子删去二百五十五字,增十三字,大意与原篇相符。然原文“觉者约其情,始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朱子删去“故曰性其情”与“故曰情其性”两句。表面上此两句不外总括上语。然从朱子观之,实是汉儒性善情恶之思想为道家所影响者。前句出自王弼(二二六——二四九)周易乾卦注。程颐注此则云,“乾之性情也,既始而亨,非利贞其能不息乎?”⑩即云性情俱善。此处与颜子所好何学论有所出入。论为程颐少年所作11,传为晚年所作。岂朱子节删以避矛盾耶?论又云,“明诸心,知所养”。原注云,“一本作‘往’”。朱子此处作“往”而不用“养”12。语类载朱子云,“一本作‘知所养’,恐‘往’字为是。‘往’与‘行’字相应”13。道家重养,以其静。儒家重行,以其动。朱子此处又可见其排道之一斑。 至于朱子之攻击老子之言之屡屡者,则为老子欲夺先与与其愚民之教。此盖从程子而来。老子云,“将欲噏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14。又云,“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15。程颐评之曰,“与夺翕张,固有此理。老子说著便不是”16。又云,“与之之意乃在乎取之,张之之意乃在乎翕之,权诈之术也”17。是以程子云,“老子语道德而杂权诈,本末舛矣”18。有问老子书若何,程颐答之曰,“老子书其言自不相入处如冰炭。其初意欲谈道之极玄妙处。后来却入做权诈者上去”。自注云,“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19。以程颐观之,申韩之术与秦之独裁,均由此出。彼云,“老子之后有申韩。看申韩与老子道甚悬绝,然其原乃自老子来”20。又云,“老氏之学,更挟权诈。若言与之乃意在取之,张之乃意在翕之。又大意在愚其民而自智。然则秦之愚黔首,其术盖亦出于此”21。即谓申不害(前三三七年卒)与韩非(前二三三年卒)等法家之权术与法家所领导之秦朝愚民政策,皆来自老子。朱子依从程子,特别向老子此处下手。是以关于此点议论最多。语类卷一二五前半论老、庄、列,而论老子几集中此点。在朱子目中,“老子之术,谦冲俭啬,全不肯役精神”22。彼云,“老子言‘治人事天莫若啬,是谓早服。早服是谓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23。他的意思,只要收敛,不要放出”24。老子之载魂抱魄,专气致柔25,亦不外“只是收藏不放散”26。有如杨朱,“老子窥见天下之事,却讨便宜,置身于安闲之地”27。老子贪生,其意多在保全其身28,是以“须自家占得十分稳便方肯做。才有一毫于己不便,便不肯做”29。结果直完全不做。伯丰问,“程子曰‘老子之言窃弄阖辟’30者何也?”朱子答云,“如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是他亦窥得些道理将来窃弄。如所谓代大匠斫则伤首者31,谓如人之恶者,不必自去治他,自有别人与他理会。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32。老子云,“我无为而民自化”33。朱子则曰,“然不化则亦不之问也。其为道每每如此”34。总言之,“老子是个古便宜,不肯担当做事的人。自守在里,看你外面天翻地覆都不管”35。 朱子又云,老氏柔能胜刚,弱能胜强之说36,皆是“拣便宜底先占了”37。其他所有致虚极、守静笃38,专气致柔39,知雄守雌,知白守黑40,“便是个退步占便宜”41。“老子窥见天下之事,却讨便宜,置身于安闲之地,云清净自治”42。朱子又说,“老庄只是占奸,要他自身平稳”43。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4。朱子评之曰,“老子说话,都是这样意思。像他看得天下事变熟了,都于反处做起。如人刚强咆哮跳踯之不已,其势必有时而屈。故他只务为弱人。才弱时,却蓄得那精神完全。及其发也,自然不可当。……故其流多入于变诈形名”45。老子云,“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46。朱子评之曰“老子说话大抵如此。只是欲得退步占奸,不要与事物接。如治人事天莫若啬47,迫之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皆是这样意思。故其为学者多流于术数,如申韩之徒皆是也”48。因此之故,“太史公将他与申韩同传。非是强安排,其源流实是如此”49。 抑朱子更进一步,以为老子权诈之训,不特产出法家之申韩,而又实施于汉之张良(子房,前一八九年卒)。张良助汉高祖设立汉家天下,“运筹筴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50,每每利用他人,动人以利,背约反攻51。朱子以为此皆出于老子。彼云,“子房之学,出于黄老”52。其所以出于老子者,乃因“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不与你争。……让你在高处,他只要在卑下处。……只是他放出无状来,便不可当。如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53。他取天下便是用此道。如子房之术,全是如此。峣关之战,■秦将以利,与之连和了,即回兵杀之54。项羽约和已讲解了,即劝高祖追之55。汉家始终治天下,全是得此术”56。朱子又云,“老子心最毒。其所以不与人争者乃所以■(深)争之也。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闲时他只是如此柔伏。遇著那刚强底人,他便是如此待你。张子房亦是如此”57。 张良以外,朱子亦攻击汉文帝(一二九——一五九)与唐太宗(六二七——六四九),以为皆是权诈之徒。最可异者,朱子以邵雍为与张良相似。邵子为人,“初至洛,蓬荜环堵,不芘风雨。躬樵爨以事父母。虽平居屡空,而怡然有所甚乐。……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出游城中,惟意所适。士大夫识其车音,争相迎候。童孺厮隶,皆欢相谓曰:吾家先生至也”58。“雍德气粹然,望之知其贤。……与人言,乐道其善而隐其恶”59。程颢叹其学为“内圣外王之学”60。朱子本人亦赞其“闲中今古,醉里乾坤”61。但今又以邵子正如子房之流,谓“康节(邵子)之学”似老子,只是要寻个宽闲快活处,人皆害他不得。后来张子房亦如此”62。彼以为“康节本是要出来有为底人,然又不肯■犯手做。凡是直待可做处方试为之。才觉难,便拽身退,正张子房之流”63。朱子此言并无证据。邵子力耕,固非偷懒之人,毫无自私。若以其权诈如张良,则更冤枉矣。大概朱子排道,故于邵子不免言之太过。 朱子之评老子而及张良与邵雍,即使由评其议论更进而评其实行,即指老子立言与持身均为不善。比诸乡愿,老子更劣。盖乡愿“只是个无见识底人”,而老子则“害伦理”64。有问老子与乡愿如何?朱子答曰,“老子是出人理之外,不好声,不好色,又不做官。然害伦理。乡愿犹在人伦中,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65。又有问老子可谓乡愿否?朱子答云,“老子不似乡愿。乡愿尚在伦理中行,那老子却是出伦理之外。他自处得虽甚卑,不好声,不好色,又不要做官,然其心却是出于伦理之外。其说煞害事。如乡愿便却只是个无见识底好人,未害伦理在”66。事实上老子曾为守藏吏,功成乃退。主“爱民治国”67。实非害人伦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