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关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研究,正呈示高度繁荣、日益深化的趋势,这是令人鼓舞的局面。但是在充分肯定成绩的同时,也应该看到这方面的研究依然存在着某些薄弱环节,例如,与兵家群体、兵书著作或断代军事思潮的研究相比,人们对兵学文化的地域特色的探讨,还处于相对忽略、浮光掠影的初始阶段,因此极有必要予以更大的关注,从而为更全面、更深刻地把握和揭示中国兵学文化的嬗递轨迹、基本特征和深远影响创造充分的条件。 一 所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都显示,人的地域文化品性,是人们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漫长的历史活动中逐渐形成的。同样,地域文化品性作为重要的人文及自然结晶,也弥散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影响着中华民族内部每一群体、每一族群的历史进程。换言之,辽阔广袤的大地、复杂丰富的生态景观,对生活以不同方式的参与和投入,使得中华大地上的居民早在文明初曙之时,就逐渐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特征,所谓原始社会末年的华夏、东夷、苗蛮三大部族集团,实际上既是血缘关系、文明形态的分野标志,更是地域文化属性的畛域界别。历经了近三千年的建设与战乱,繁荣与毁灭,到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兼并天下,统一六国,终于划下了阶段性的句号。 地域文化的特征鲜明而稳定,这一点在社会思潮的演变方面表现得尤为显著:先秦时期(主要是春秋战国阶段)思想学术界出现了众多学派,呈现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热烈景象。这固然反映了不同阶级、不同阶层的利益和要求,但同时也与各家所处的地域文化传统有密切的关系,如儒家之于邹鲁、法家之于秦晋、道家之于楚地、阴阳家之于燕齐等等。学者们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文化现象的普遍存在,都力图考察社会文化所植根的地域土壤,从地域文明的角度审视和把握文化的趋向和特色。这一努力早在《禹贡》、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和班固《汉书·地理志》那里即告开始,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学者在这上面投入大的精力。如任继愈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卷)中将春秋战国的文化区域划分为四个,指出当时分别产生了四种文化类型,即邹鲁文化、荆楚文化、三晋文化、燕齐文化。晁福林先生在其《霸权迭兴——春秋霸主论》一书中将当时的文化类型归纳为:周文化圈、齐鲁文化圈、秦晋文化圈、楚文化圈。 军事思想作为整个思想文化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产生、发展、成熟,与人类社会的思想意识形态总体发展演化,有着深刻的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性,也与地域文明的主导趋势相同步。换言之,先秦时期的兵学文化,同样显示出鲜明突出的地域特征。大致而言,它在当时主要体现为三大类型:即齐鲁兵学文化、三晋兵学文化和以楚、吴、越为代表的南方兵学文化。 在三大兵学文化类型之中,齐鲁兵学文化无疑占有最主要的位置,代表着先秦兵学的主体和最高成就,是我们今天考察先秦兵学地域特征的重心之所在。但是在总结齐鲁兵学的成就与特色、价值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扼要归纳与分析其他两大兵学文化类型,以期为考察齐鲁兵学找到一个更佳的座标。 三晋兵学文化。三晋文化指春秋晋国、战国韩、赵、魏一带的中原文化,关中地区的秦文化主要受三晋文化的影响,缺乏自己的显著特色,故也可以归入三晋文化类型。三晋处于四战之地,战略上为内线作战态势,地理上缺少天然屏障和回旋余地。为了在激烈残酷的争霸兼并斗争中争取主动,求得生存和发展,这些诸侯国对内注意改革、练兵、储粮,提倡法治,广揽人才,致力于富国强兵;对外则随时权衡“国际”形势,利用矛盾,结交与国,合纵连横、纵横捭阖。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决定了三晋地区(也可以理解为中原地区)的兵学文化,注重将厉行耕战、增强实力、推行法制、严明赏罚置放于优先的位置。具体地说,这就是在战争观上积极主战,强调通过战争的手段达到一定的政治目的,“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商君书·画策》)。在治军观上,主张高度集权,严格治军,追求令行禁止的效果,“故先王明赏以劝之,严刑以威之。赏刑明,则民尽死;民尽死,则兵强主尊”(《韩非子·饰邪》)。在作战指导上,强调以实力发言,先为不可胜,讲求打歼灭战。在战略上,特别重视处理政治与军事的辩证关系,提倡文武并用,“凡战法必本于政胜”,“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商君书·战法》);“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尉缭子·兵令上》)。这些特征在《尉缭子》等三晋兵学著作和《商君书》、《韩非子》、《荀子》的论兵之作中都有显著的体现。 楚、吴、越为主体的南方兵学文化。南方文化的中心地带是江汉淮水流域,它受西周传统文化的影响较小,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对中原礼乐文化持保留乃至批判的态度,是老庄道家文化及其后学黄老思想的大本营。其基本特色是崇尚自然,鄙薄仁义礼治,故为孟子斥责为“南蛮 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孟子·滕文公上》)。这一文化性格在其兵学思想中同样有鲜明的反映,所谓“诡诈谲变”的作战指导原则,最早就发韧于南方地区。它的提出乃是对旧军礼“以礼为固,以仁为胜”传统的否定。具体而言,南方兵学文化的基本特征是讲究人道与天道的统一,从自然规律中汲取营养,以求为指导战争提供启示,晦日进兵,设伏诱敌,突然袭击,避实击虚,奇正相生,化迂为直等等是其最热衷的命题与战争理想境界,诡诈用兵,阴阳变化,刚柔并济是其兵学的基本精神。伍子胥、范蠡的兵学实践,《 冠子》、《经法》的理论建树,堪称这方面的代表。值得注意的是,它与齐鲁兵学文化之间有着深厚的内在联系,所谓“孙氏之道,明之吴越,言之于齐”(《孙膑兵法·陈忌问垒》附简),反映的正是这个事实。 在考察了三晋与南方兵学文化概貌之后,再来审视和总结齐鲁兵学文化的基本特色与时代精神,我们可以发现,它才是先秦兵学文化中的最主要构成部分,其兵学数量之繁富,思想之精粹,范围之广泛,个性之鲜明,影响之深远,在先秦诸侯列国中是首屈一指的。孔子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这不仅是儒家理想政治的写照,同样也是齐鲁兵学在先秦兵学中地位的体现。应该承认,整个先秦军事思想演变发展的历史,是建立在齐鲁文化的肥沃土壤之上的,也是和齐、鲁历史上杰出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的作为与贡献联系在一起的,处处留有齐鲁文化的深深烙印,换句话讲,齐鲁地区的人物和文化,是先秦兵学思想不断进步、日趋成熟的基本动力和浓厚氛围。 这首先表现为兵学著作数量繁富,蔚为大国。先秦时期最重要兵学著作大部分都诞生于齐鲁大地。就齐国而言,收入《武经七书》中的五种先秦兵书,属于齐地兵家系统的就有三种:《司马法》、《孙子兵法》和《六韬》。另外,据《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记载,齐国的重要兵学著述,还有《齐孙子》(即1972年在山东临沂银雀山出土的《孙膑兵法》)八十九篇,《子晚子》(今佚)三十五篇等等。而在《管子》一书中,兵学思想也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所涉及的军事问题的篇目,就有《兵法》、《制分》、《七法》、《地图》、《参患》、《势》、《九变》、《霸言》、《小匡》、《小问》、《幼官》、《侈靡》、《重法》、《法法》、《立政》、《大匡》、《八观》、《五辅》等等。这些情况表明,在先秦及两汉传播的兵学著作中,数量最为丰富,内容最为精博,且影响最为深远者,当首推齐国兵学著作。至于属于三晋兵学系统的《尉缭子》一书,也似和齐国兵学不无一定的瓜葛。宋金时期施子美在《武经七书讲义》中直言:“尉缭,齐人也。”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尉缭子》的残简,均或多或少地透露了这方面的蛛丝马迹。 就鲁国而言,其兵学文化虽远不似齐国繁荣发达,但是,在当时也不无值得称道之处。从兵要地理角度分析,鲁国拥有一定的优势,所谓“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琅邪,地大物繁,民殷土沃,用以根抵三楚,囊括三齐,直走宋卫,长驱许陈,足以方行于中夏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十二)。春秋之初,鲁国曾强盛一时,四败宋,两败齐,一败卫,燕、几与“小霸”的郑国及强齐相匹敌(参见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春秋初年鲁国之强”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这种局面的出现,以及长勺之战中所反映的高明作战指导,均标志着周公旦所创立的文化传统中,兵学是其中不可忽略的组成部分。而《吴子》一书,论治军用兵多袭用儒家“仁”、“义”、“礼”、“德”、“教”等重要范畴,提倡“绥之以道,理之以义,动之以礼,抚之以仁”云云,更是鲁文化“宗仁本义”特色的突出体现。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九十九《子部·兵家类》云:“然(起)尝受学于曾子,耳濡目染,终有典型。故持论颇不诡于正。……大抵皆尚有先王节制之遗。高似孙《子略》谓:‘其尚礼义,明教训,或有得于司马法者。’斯言允矣。” 其次,表现为在先秦兵学依次递嬗、逐渐升华的四大阶段中,齐鲁兵学文化始终占据主导地位,发挥着号召群伦的作用。 先秦时期军事思想的发展曾先生经历了四个依次交替、逻辑嬗变的重要阶段。在四大阶段之中,唱主角的始终是齐鲁兵学。第一阶段,其发韧者无疑是东夷文化的“尚武”精神,是蚩尤所代表的“兵主”传统和孔武有力的精神风貌。第二阶段,则周公旦所缔造的礼乐文明和古司马兵法的“军礼”传统,它们的大本营均建立在齐鲁大地之上,即所谓“《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史记》卷一三○《太史公自序》);“自古王者而有《司马法》,穰苴能申明之”(同上)。这里,姜太公、孙子均为齐地人物;吴起是卫国人,“鲁卫之政,兄弟也”,且吴起本人又深受鲁国文化的熏陶,可视为鲁国军事文化的代言人;王子即“王子成甫”,与鲁文化亦有极深厚的渊源关系。由此可见,古司马法的建立与传受,均借助于齐鲁地域文化而展开。第三阶段,孙武、孙膑、吴起皆是齐鲁文化的代表者,其兵学著作所反映的军事思想,毫无疑义为当时乃至整个古代兵学的主体。第四阶段,《六韬》、《管子》以该时期齐鲁兵学典范身份而承担起总结先秦兵学之历史重任,综合融汇、总揽贯通先秦兵学之大成,于中国军事文化发展厥功居伟,实象征着齐鲁兵文化的不朽地位与永恒魅力。这一切表明,先秦军事思想逻辑嬗递、持续发展的过程,就是齐鲁文化发挥重大影响、规范主导方向的历史,齐鲁文化对中国古典兵学的形成和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