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度宗教谱系的创世神话类型中,尽管各种文本大多以“老母(圣祖)创世降灵-三期三佛掌教”这一母题链作为叙事开端的,但一直只是作为济度宗教神话扩展的母题链而存在,还不是最为内核的母题,因此不同的教门甚至有不同的叙述,甚至略去。然而,应世救劫母题堪称是创世神话类型的核心,这个情节基干其实是创世神话类型中的“积极母题链”,具有变异性、黏着性和链接能力,不仅是该类型济度宗教团体的宝卷文本所共有的公约数,更是可以生长或扩展出其他的“情节段”,进而推动道门谱系的新教派之创教之神话情节的组织。 因为是低一等级的众神佛降世应世,不是最高主宰的绝对命令,代天救劫的叙事母题具有多种可持续发展的可能性。谁是“天命”传承者,是代天宣化的使者或圣师、道祖,就具有相当程度的主动性和开放性,这方便了新教派的创立者或继承者彰显自身的权威主体性,即通过各类“神启”方式(如扶鸾降神)来进行创教的神圣性、合法性的宣示。诸如,八卦教、九宫道、圣贤道、一贯道等的祖师都反复强调自己是“弥勒转世”,而济公、观音、关帝、吕祖等仙佛谱系也成为教门随意可以降世救劫的“救世主”,而有功于教门的各类道首或和地方神圣仙真,也可以有相对从容的自由度,被收编进新的济度宗教团体之中,接受各种神圣的敕封,从而灵活地推动了各种新宗教的创教文本的盗用和创作。 试举几例。明代罗清庵的无为教最早突出“无极圣祖来托化”《苦功悟道宝卷》和“母即是祖,祖即是母”《巍巍不动泰山根深结果宝卷》等创世神话的范畴,并强调自身是无极正派,是“不住斋,不住戒,逢世救劫,因时变迁”(《苦功悟道宝卷》),是后来所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创世神话类型的雏形。 清代混元红阳教、空道教(真空教)的创世神话类型就是一种典型的“类型变体”,前者以混元老祖为最高主宰,无生老母反变为下属祖师。后者虽延续无为教“无极圣祖”作为宇宙创世的至高主宰,却基本不再提“三期三佛掌教”的情节段,而直接强调廖帝聘是“乃无极化身,当为空中教主”、“廖祖真人是谁生,本是无极显威灵”“空祖原是空生子,显扬空道度众生”(《报空宝卷》),并反复强调“放花(猪牛羊、鸡等畜生)救劫”,通过杀牲的方式,通过主理师父“静坐过道”的方式,代为病人消劫难。 清代八卦教虽然有“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现在如来,弥勒我主”誓词,但教首自认是“后尊古佛乃儒童菩萨,二转孔丘夫子,三转佛名弥勒教主”云云,[9]其創教神话类型更重视“神佛应世救劫-祖师代天宣化”等母题链的情节拓展。扶鸾 东南亚地区的德教会在主张五教同宗之际,通过扶鸾文本,将关帝圣君明确地视为代表天庭主事的“玉皇大天尊”,借之来统领五教教主及诸佛仙真。在“应世救劫”这样情节基干的基础上,新的神话母题链被生成出来,形成新宗教生成叙事的情节段。诸如基督耶稣、穆罕默德、老子、孔子乃至风水仙师杨筠松等中外圣贤被纳入下凡的神明谱系,都是济度宗教之以“应世救劫”为中心的母题链所牵动出来的情节发展。 根据民俗学者孙艳艳的调查,在当代中国的地方圣贤崇拜中,政治领袖也变成“无生老母”降下凡尘闹革命的“佛星”。[10]背后都有中国宗教谱系之“应世救劫”中心母题之集体意象的影子,南宋柴望《丙丁龟鉴》就称凡六十甲子中逢丙丁或丁未运皆属“红阳(洪阳、弘阳)(羊)劫”,蕴含着救世者应劫转世、下世、救世,传扬福音的关键象征。这种独特的救世主崇拜和圣贤崇拜现象,有力地说明了神佛下凡救劫属于一种“可以推进故事情节的母题链”,具有积极强势的“链接能力”,能够反复地构建新的地方崇拜的神话文本和预言习惯,形成“革命者”和“叛乱者”借以动员社会运动的精神动力。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应世救劫”这样的积极的叙事母题,济度宗教谱系的叙事生命树也丧失了基本的活力和表现的力度。新的济度宗教团体为了适应新时代和政权力量,可能会弱化有关世俗意义上的“劫难”、“劫灾”的情节段的论述,却不可能因此动摇、解构此类构成其终极的内生机制和神学动力的救劫观,否则也失去创教度世的原动力。 与大量的故事类型的叙事结构一样,济度宗教团体之救劫母题的“情节的核心在于二元对立”(刘魁立语),如老母与魔鬼(撒旦)的对立,原(残)灵与神佛的对立,地狱与母天的对立,西洋与东方的对立,凡心与灵性的对立,自度与他度的对立,别度与普度的对立,过去与现代的对立,等等。哪怕晚近新生的济度宗教团体,仍然未逃脱这样强调二元对立的救劫母题。而这种二元对立的救劫母题,也很容易被转化为“革命与反革命”、“先进与反动”的意识形态话语,从而形成集体效忠的单向度的文化记忆,并将对立的“阶级敌人”自动地想像为“魔鬼”、“撒旦”等批判性、斗争性的对象。 例如,晚清光绪庚辰年(1880)刻印《玉露金盘》,是济度宗教团体——先天道最为重要的一本扶鸾经典,同善社、一贯道、归根道、台湾慈惠堂也列为道门的经典。该书同样阐述了最高主宰——无极老母(瑶池金母)为了实现普度收圆之使命,分设三期龙华圣会,安排神圣仙佛下世救劫度化的故事,并创造性地借用了基督宗教“撒旦(胆)”概念,以指称那些制造人世间劫难的“魔鬼”。先天道构设最高人格神“无极老母”(瑶池金母)的理论基础来自道家的“道化”论和明清时期的罗祖教,但借扶乩添设的魔界领袖“撒旦(胆)”,显然又是盗取基督宗教教义的结果。这种济世救劫论鲜明地承接了东西方宗教共有的二元对立的叙事结构,突显了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的二分,也是试图消纳西来的基督宗教教义,来推动自身宗教的革命性、合法性的话语构建。[11] 总之,近世中国由“救劫母题”所孕育生长出来的济度团体可谓根深叶茂,最终形成了一个以道门、教门自称的“救劫宗教谱系”。但它的创世叙事神话之母题链的拓展毕竟有其极限性,不可能无限生长。济世度人一直是它的立外功使命,应世救劫是它创生义理的基础。为了更形象地证明道门教义上的“应世救劫”母题,道门或教门往往热衷于宣传创教教主或关键教首的降世转世、代天宣化的神话,并以扶鸾借窍、降神等等“神启”的方式,来鼓吹因应“劫变”、“劫灾”。既然有末期劫变,救劫意味着济度,一方面是在人世间暂时性的救济原灵或残灵,另一方面要引度原灵或残灵永久性地返归母娘天国,复命归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