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信”而“与己忠” 对于儒家而言,信,无疑首先是忠的一项爱人、尽己的工夫,甚至,唯有通过信,忠才可以真正落到实处,即行忠、尽忠才是可能的。爱人首先要求有信,信于己,信于人,不信则何以能爱。信据于仁,而可靠;仁发于形,而有信。信不虚妄,虚妄不信。信所强调的是,与大道本体之仁的一致、符合,并始终以之为根据。信者,实也。本体之仁、内心之忠,在形之于外、见之于相的过程中,始终有根有据、不歪曲、不虚妄则为信,而能够被人心意识所经验和确证了的,才可以称为实。 仅就物而言,信是自己与自己保持一致,自己根据自己的内在规定性而产生自己的现象事实,因而构成了物对自己的绝对的统一,即物的最本真的忠。生活世界中,对待别人必须尽忠,对待自己也必须尽忠,并且,对别人尽忠源于对自己尽忠。自己尽忠于自己即是回归我之为我的天性。尽己之性则能够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万物于性理道体上应该是可以互通的。尽己之后,我的本性则能够留守和保存下来,于是,事物在我面前便开始呈现出属于自己的特征。被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可信的,因而也都是实在的。我的世界里的一切存在事物,首先必须被我所加工和构造,并被我所记忆和理解,因此也应该具有现实的或实际的性质。所以,能信则必然能实,有所信则必有所落实。信与实都离不开我心意识的作用。然而,这还只是关于信与实的知识论分析,这种分析本身即已远离了仁道大体的本真。一切可信的、现实的事物都来源于它自己的先验客体,而能够与物之为物的内在规定保持高度的一致而不相违拗。信追求实的意向、过程与一切所作所为就是在尽忠。 但尽忠又不可能始终只停留于主体自我的内部感受或绝对私人性的领会阶段,还必须借助于以物自身、真实为源发、基础的语言符号。《春秋榖梁传·僖公二十二年》记曰:“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信之所以为信者,道也。信而不道,何以为道?”[9]能思、会说,是人之为人的基本功能。人原本只是动物之中的一种而已,如果自负地说,唯有语言和思维能够首先让人成其为人。然而,如果离开真实,偏出本体,那么语言也不能成其为语言。语言之所以成为语言的一个重要规定就是它始终追求与道的统一性。信要落实忠则不得不以语言为媒介、中转。作为先验对象的物自身,它无疑是自己存在着的,不可能进入我们的感觉系统,但它可以刺激我们的感官而形成关于事物的信与实。道借助于信而有所表出,信是对道的分有,信的身上始终折射着道的影子。同时,信也离不开道,无道则不可信,万物则无法加以区分,世界则呈现为一片无序的混沌。 信,如果能够通达自己,即“与己忠”,则也一定能够忠于天地万物。《吕氏春秋·离俗览》说:“夫可与为始,可与为终,可与尊通,可与卑穷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袭于身,乃通于天。”[10]信,作为一种品德,它表现并渗透于人世生活的方方面面,因而显得重要无比。信,发自内心,贯彻身躯,与时终始,可以通合于上天。信可以打通天人,自如自在地游弋于万物之内。这样,信也便一下子获得了忠的本体性和源发性。《说文解字》曰:“信,诚也。从人从言。”而“诚,信也。”[11]这里,信、诚互解,极好地说明“信”也具备通天合物的基质,甚至就是己立己达、体仁成性的基本路径。 而作为忠的一项工夫,信的孕育与产生又首先要求必须完全是自发性的,其作用方向则一定是由内而外的,所以《孟子·尽心下》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③“有诸己”意味着“信”原本不待外求,自具自存,不是外在于本己的客体实物,而是发自内心的基本人性情感。《国语·周语上》曰:“礼所以观忠、信、仁、义也。忠所以分也,仁所以行也,信所以守也,义所以节也。忠分则均,仁行则报,信守则固,义节则度。”[12]显然,“信”是人之为人所应该把持与守护的根本。有了这个根本,人生在世才能够立稳脚跟,睡觉才能踏实,活着才能够心安理得、牢固可靠。信之至,则必为忠。能够把信之德坚守一生的人,其内心世界一定非常充裕、坦荡而深厚稳健,风雨不浸、刀枪不入。所以《管子·小问》说:“泽命不渝,信也。” 信,因为忠尤其是“与己忠”而获得一种本体的力量,由此而成为一切语言、意欲的根据和理由。于是,《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曰:“志以发言,言以出信,信以立志,参以定之。”[13]杜预解曰:“志、言、信三者具,而后身安存。”[14]在这里,从哲学的视角则可以看出,重要的是,“信”在言与行、主与客、理论与实践之间能够起到一种统一和联结的作用。观念与观念之间是不能发生关系的,必须借助于想象力去进行有效的联结,而想象力的发生则又必须依赖于更为内在的信力,即一种产生现象事物、概念、观念的意图、愿望和欲念。更何况,纯粹的思辨往往是靠不住的,理论理性要想发生作用必须以人心更为内在的信念、志意为前提。你所说的话即使具有无可比拟的理论高度和非常严密的逻辑性,你所使用的语言即使非常优美动听,如果我就是不相信,那么你就没有任何办法,一切都无济于事。所以,语言符号总因为信而获得力量,总因为信而成为人际交往的凭证与根据。 而在本质上,因为信只是忠的一项修持工夫,仅具有道德学的规定与能力,所以,对于求学主体而言,先别管能不能见信于人,只要先把“与己忠”做得扎实就行。《荀子·非十二子》说,士君子“耻不信,不耻不见信”,即以自己没有信实可靠的品德为耻辱,而并不以不被别人所相信为耻辱。“不信”是自身的素质问题,既然素质不高,则当孜孜以求,以图逐步改善;而“不见信”则是一己之性或成己之仁还没有以感性的方式即道德现象呈现于别人的面前,而这只是一个机缘的问题。没有机缘,则错不在己。于是,正确的心态应该是无事修身,遇事成德,而不以在具体道德事件的处理上暂时没有被别人所信任而感到耻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士君子应该首先具有被人所信的德性素养,但不必强求这种德性都能够付诸生活现实而一一被人所信。荀子还曾指出:“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15]相信可信的人与事,是信的表现;而怀疑可疑的人与事,同样也是信的表现。“信信”是直接以发生着的道体真实为精神根据,而“疑疑”则是以否定的方式、从反面追寻发生着的道体真实,因而便都是达仁、近性、尽忠所必须开展的修持工夫。 (责任编辑:admin) |